刑部尚书崔石涧眼尾瞥见皂吏手里抬着用棉絮裹着的冰块,不屑地轻哼了一声。
御史大夫倒是镇静得多,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
将冰块放好,百里长歌退到一旁安静站着等待沈千碧的图纸和皇帝的到来。
不多时,身披玄色大氅的沈千碧踏着军人豪迈的步子进了大理寺,看见百里长歌,她故意扬了扬眉,将图纸放在百里长歌面前晃了晃,问道:“是不是帮你弄到这个,你就能保证还我北衙禁军的清白?”
“那是自然。”百里长歌笑着接过她手里的图纸,挑眉低声道:“不过我觉得即便真的是你的人干的,皇上也顶多是惩罚你手底下的那些禁军,并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沈都尉,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沈千碧脸色一僵,随即蹙眉怒斥她,“你休得胡说,这样的话要是传到了皇上耳朵里,你就是有一百条命也不够死。”
“沈都尉不是说了等我进宫一定会罩着我的么?那么即便是皇上怪罪下来,你也该为我求情才是啊!”百里长歌一脸幽怨,“莫非你是说话不算数?”
“我……”沈千碧一噎,瞪她一眼道:“我是为了你好才提醒你不要乱说话,这还叫没罩着你?”
百里长歌笑笑没说话。
不多时,外面便传来魏海扯着嗓子的高喊,“皇上驾到——”
一行人赶紧起身到门外迎接高呼万岁。
梁帝今日的脸色很平静,除了因病有些苍白憔悴外,看不出来他到底是何心情。
“百里推官,朕听说你仅用了一天的时间就破了无名祠的案子?”梁帝走到最上首坐下,目光看向百里长歌。
“回皇上,微臣的确已经查到了无名祠爆炸的原因。”百里长歌拱手恭敬道。
“哦?凶手是谁,你速速说来,朕立即派人去将他抓来!”梁帝加重语气,目光中露出些许厉色。
“回皇上,无名祠的爆炸并非人为。”百里长歌说完,抬起一只眼角,果然见到皇帝面上划过一丝慌乱。
刑部尚书崔石涧一听百里长歌如此说,当先发出一声冷笑,“真是荒谬!没本事破案便用如此荒唐的鬼神之说来敷衍了事,百里推官莫非是觉得无名祠被炸毁只是一件儿戏?”
梁帝闻言,面上慌乱褪去,换上几分怒容。
唯有叶痕一脸镇定,安静地坐在梁帝旁边。
元光浩则是一脸茫然,额头上冷汗直冒,时不时向百里长歌递眼色。
“崔大人什么时候听见下官说无名祠的炸毁是鬼神所为了?”百里长歌嘴角依旧挂着浅笑,只不过笑得有些森冷。
崔石涧一噎,随后向百里长歌投来嘲讽的目光,“百里推官这话不是前后矛盾了吗?你说既不是人为,又非鬼神所为,难不成无名祠自己就这么爆炸了?”
“无名祠的确是自己爆炸的。”百里长歌朗声道:“整件事情只能说是巧合而已。”
皇帝一愣,“那你倒是说说怎么个巧合法?”
百里长歌走到用棉絮包裹着的冰块边俯下身拆开棉絮和稻草,将融化了三分之一的冰块抱出来,让人取来雕琢用的工具,不多时便将冰块打磨得和昨晚叶痕拿给她看的那个两边薄中间凸的椭圆水晶一样。
百里长歌将成型的冰块用双手托起来问梁帝,“皇上可曾见过这个东西?”
“这是你才弄出来的,朕怎么可能见过?”梁帝眯了眯眼睛。
百里长歌将冰块放下,把沈千碧拿来的无名祠图纸摊开来放在皇帝面前,图纸上挂在银熏球之外的椭圆形水晶说道:“下官听说在无名祠竣工那天,皇上亲自将此物挂在了门口是吗?”
梁帝的眼睛一眯再眯,眸光在百里长歌身上仔细打量了一遍这才缓缓点头,“不错,这个东西的确是朕亲自挂上去的,可这与无名祠的炸毁有什么关系?”
“有关,而且是大大的有关系,还请皇上和各位大人随微臣出来一看便知。”百里长歌目光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直安静坐在旁边的叶痕一眼,然后抱着那块打磨好的冰块走出门外,让人准备了和银熏球里差不多的细碎竹炭用一张纸垫在地上,她则抬眼看了看天上的阳光,然后选了一个合适的位置,让冰块对光。
阳光穿透冰块,聚集成灼眼的一个光点落在竹炭上。
不多时细碎的竹炭便开始冒烟,没多久就开始着火,直到把所有的竹炭都烧成灰烬为止。
刑部尚书崔石涧吓得往后退了两步,赶紧指着百里长歌对皇帝道:“妖火,皇上,这是妖火,这个女人一定会妖术,还请皇上速速将她抓起来问罪!”
御史大夫伸手捋了捋胡须一言不发。
元光浩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心里对百里长歌的崇敬之情又加深了一层。
叶痕站在最后面,冲百里长歌微微一笑。
梁帝脸色变幻不定,最后将目光从已经燃烧完的竹炭上收回来问百里长歌,“百里推官,你此举意在指明什么?”
“很简单。”百里长歌唇角一弯,将冰块放在地上,躬身道:“无名祠之所以会炸毁有几个必要条件。第一:建造无名祠的那些泥土里面混有易燃易爆的黄磷,当然,这应该是工匠们在开采泥土的时候不识得此物所以混了进去的,但泥土里的黄磷数量少,自然条件下是不会轻易爆炸的。第二,无名祠竣工以后,工匠们在房梁上栓了去除气味的银熏球,里面装了香薰和竹炭,同理,这两样东西如果没有火源也是不会燃烧的。”
“那么最关键的地方便是第三点。”百里长歌再度拿起无名祠图纸,指着门外的那个椭圆水晶道:“这个水晶和我刚才所用的冰块是同样的效果,无名祠爆炸的时候是午时,那个时辰太阳很烈,透过水晶直接投射在里面的银熏球上,时间一长,里面的竹炭就会自动燃烧起来。而刚才说了,墙壁的泥土中混有黄磷,那么银熏球烧起来以后迅速掉下来点燃了周围的东西,也加热了四周的墙壁,所以就自动爆炸了。”
“一派胡言!”崔石涧明显不信,横眉竖眼道:“这分明就是你这个妖女用来蛊惑皇上的妖火。”话完转身冲皇帝道:“皇上,您千万不能相信这个妖女所说的话,这世上哪里来那么多歪道理,分明就是妖火!”
梁帝没答话,推开崔石涧走到百里长歌跟前,再度看了地上的冰块和已经烧完的竹炭一眼,这才喃喃问百里长歌,“你的意思是用这种东西能向天借火?”
百里长歌眸光一动,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梁帝在看到冰块聚光将竹炭点燃的时候并没有露出过多的惊讶,反而在沉思。
百里长歌嘴唇动了动,她不知道该不该回答梁帝的这个问题。
因为一旦回答“是”,那么凭借梁帝的聪慧,肯定会将“向天借火”这种事扩大到战事甚至是其他可怕的事件上。
届时将会造成怎样的混乱,百里长歌连想都不敢想。
她微微抬眼,用求救的眼神看向叶痕,在得到对方的轻轻点头示意以后,百里长歌才缓缓吐口,答:“是的!”
“好!”梁帝突然抚掌大赞,“百里推官智慧过人,以此极不可思议的方法破解无名祠炸毁的原因,功不可没。”
百里长歌身子一凛,她果然没预料错,刚才这短短的时间内,梁帝早就将“向天借火”这样的方法联系到了别的事上面。
百里长歌还在沉默,耳边又传来梁帝不怒自威的声音,“长孙妃立下如此大功,朕必将遵守承诺今夜于宫中设宴,为你和天钰定下大婚日子。”
话完朗声一笑,梁帝已经带着随从出了大理寺大门。
“这这这……”崔石涧不敢置信地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看向御史大夫,“不是说好了三法司会审么?如今这案子可怎么判?”
御史大夫再度捋了捋胡须,声音清淡:“还能怎么判,此案无凶手,纯属巧合而已。”话完也抬步走出了大理寺。
崔石涧冷哼一声擦着百里长歌的肩膀也跟着出去。
现场便只剩下百里长歌,叶痕和元光浩三人。
“累么?”叶痕走过来含笑看着她。
“不累。”百里长歌摇摇头,忧心道:“我担心皇上会利用向天借火这种办法做出别的什么事。”
“先回去休息。”叶痕轻声道:“晚上还有宫宴呢,到时候还有一堆事需要应付,你可得养足精神。”
元光浩早在当初查百里少卿案子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二人之间有猫腻,但他向来不喜欢道人是非,只能在旁边轻咳了两声。
叶痕好笑地摇摇头,与百里长歌辞别以后走了出去。
“大小姐,你刚才吓死我了!”叶痕一走,元光浩便凑过来扶着胸口喘气道:“我还以为你真的是找不到证据,用这种办法来忽悠皇上呢!”
“对方可是皇上。”百里长歌无奈笑道:“就是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忽悠他啊!”
元光浩摸了摸鼻尖,忽又想到梁帝刚才的话,他咬了咬唇,终是小心翼翼问出口,“大小姐,你不是真的要跟长孙殿下大婚吧?”
“元大人以为这桩婚事如何?”百里长歌扬眉。
“这是大小姐的私事,原本我作为旁人不该过问,但我总觉得大小姐你和长孙殿下站在一起的话,不太搭配。”元光浩扫了一眼四周,确定外面都是他自己的人以后才压低了声音道:“其实不瞒大小姐,原本家母让我成婚的对象不是如今的夫人,可我只对我夫人有情,所以当初不顾一切将夫人娶进门,迅速生米煮成熟饭,我那老母就算是想发怒也不能了,如今大家依旧相处和睦。”
听完这番话,百里长歌向元光浩投去艳羡的眼神,想着难怪这个人脸上时常挂着笑,原来是家庭美满的人生赢家。
百里长歌叹了一口气,“若是我能向元大人一样有得选择,我也宁愿不要这累赘的身份。”
元光浩嘿嘿笑了两声,似乎意识到有的话不可以随便乱说,他便挠着头走开了。
百里长歌跟着他回去整理了卷宗,将近申时才回到侯府。
秋怜已经烧好了热水撒满花瓣,百里长歌一回去就将自己泡在浴桶里,幸亏那夜被横梁打到的地方都只是皮外伤,全身上下除了手背上被灼伤了一小块,其他地方均无烧伤,两日的连续擦药,被横梁打到的地方差不多都已经痊愈了。
百里长歌沐浴完,正准备跨出浴桶穿衣服。
屋外突然传来秋怜匆匆的脚步声。
百里长歌眉头一皱,“你慌慌张张做什么?”
“长孙殿下亲自来接您了。”秋怜进了门,直接来到屏风后,手里捧着个锦盒。
百里长歌一见那锦盒,便知叶天钰是把“天河倾”给带来了。
她突然想起来叶痕说过她穿上这件衣服不好看。
烦闷地甩甩头,百里长歌道:“他是不是交代了我一定要穿上这套衣服出席宫宴?”
“嗯。”秋怜颔首,低声问:“大小姐,长孙殿下亲自来,您若是不穿的话会不会不妥?”
“有何不妥?”百里长歌沉下脸来,“我还没嫁给他就处处受他掣肘,连出席个宫宴要穿的衣服都得听他的,那么大婚以后我还怎么过?当个木偶人任由他摆布么?”
“奴婢也是这么认为的。”秋怜面色沉静道:“在奴婢的家乡,基本上没有男子会这么对待未婚妻,长孙殿下此举的确是有些过分了。”
百里长歌眸光一动。
秋怜所说的家乡自然就是语真族避世的地方。
百里长歌又想起昨夜在叶痕书房看见的语真族秘史,这个种族内部的女人是非常尊贵的,虽然不是女尊制度,但女人起码是与男子平起平坐,得了同等待遇,再一联想到自己此刻的处境,百里长歌突然很讨厌大梁的制度。
“你把锦盒抱回去还给他。”百里长歌已经跨出了浴桶穿上衣服走出来坐到铜镜前,声音微沉,“你告诉他,如果真的尊重我就请收起他这种自以为是的好,我不需要。”
秋怜应声,抱着锦盒直接朝着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