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画舫,驶过如镜湖面,会漾起层层涟漪,可最终还是会归于沉寂。
鼎湖会馆二层就像那归于平静的湖面,没有波澜,没有纹路,众人觥筹交错。
这座坐落在鼎湖畔的会馆隐藏于郁郁竹林中,在外人眼里,仍是和此时的夜色一样,神秘,幽森。
里面的人,也是如此。
钢琴舞曲已经前赴后继换了好几回,可南京春秋集团掌门人长孙能臣还是没有要歌舞升平的意思,这让不少春心暗许的女士微感失望。他身材修长,举止高雅,跳起舞来应该十分优美潇洒,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在场的人都知道,他的舞姿就像一樽上古青花瓷,让人越赏越觉得妙不可言。
这位淡雅如兰花般的中年男人仍是静静地站在那株千年古木旁,长眉紧锁,不显山不露水,手里轻轻转着盛有半杯红酒的水晶杯,望着酒杯中心的那一个小小漩涡怔怔出神。那个红酒漩涡仿佛有什么神乎其神的特殊魔力,把他整个人的魂魄都勾住了。
他旁边站着一个长得不算威风凛凛但绝对雍容华贵的中年男人,心慈面善,像一尊有求必应的佛像,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一身看不出牌子的高档西服,让他即便是大腹便便,也没有过多的粗枝大叶一览无遗,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只古玉戒指,色泽青润,莹和光洁,看不出是哪个朝代的出土文物。
他见长孙能臣这副如痴如醉的模样,大惑不解,开口问道:“能臣,有事?”
长孙能臣没有抬头,仍是望着那个漩涡,轻声道:“你觉得那个年轻人怎么样?”
中年男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问道:“哪个?”
长孙能臣停止了手中的晃动,任由红酒漩涡继续旋转,轻声道:“刚走那个。”
中年男人心头一颤,视线不自觉也转向了长孙能臣手里的那杯酒,轻声道:“我不喜欢。”
长孙能臣好奇问道:“原因?”
中年男人静思默想,一会儿,轻声道:“八个字。”
长孙能臣扬了扬卧蚕眉,有点春暖花开的味道,轻声道:“说说。”
中年男人缓缓道出心声:“哗众取宠,华而不实。”
长孙能臣凝望着渐渐慢下来的红酒漩涡,轻声道:“我在听。”
中年男人轻轻转着无名指上的那枚古玉戒指,这是他的习惯动作,每次在深思熟虑时,都会这样做,轻声道:“相比于同龄人,他的城府算是可以的了,不至于浅到是个人都能看透,也不至于阴深到让我们这些过来人反感,但还是显得过于稚嫩,考虑问题不够细,不够周全。为什么这样说?在这种场合,酒量再好,也不应该以白酒来招摇过市,更何况是令人咂舌的三十杯?在那些女人眼中,可能会觉得他是孤胆英雄,在我看来,头脑简单的狗熊一个。他这样做,非但没有能够真正将事情化为乌有,相反,雪上加霜,让挑衅的人愈加恨之入骨,不要说是邱式应暗藏这帮眼高手低作恶多端的二世祖了,换作是我年少轻狂的时候,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就拳打脚踢了,别看今天南宫青城替他解了围,但我猜想,从此以后,狗尾续貂的祸事可能会接踵而来,这是他哗众取宠的地方。”
长孙能臣轻声道:“继续。”
中年男人换了一个方向转悠那枚古玉戒指,轻声道:“喝酒的方式有很多,成百上千种,他这种喝法,是我第二次见,第一次是作为商务采购团成员之一,跟随中央领导到法国参加120周年国庆,在晚宴的时候,见过举世公认的酒王莫泊桑表演过,惊艳全场。银龙腾云,确实华丽无比,女人是一种感性远胜理性的动物,当然会被迷得神魂颠倒,然而,这恰恰就是他犯的一个大忌,有点愣头青的顾此失彼。,这是捧人的舞台,也是毁人的舞台,只有驾驭能力出众的人,才能站到最后,你知道的,一个男人,要是在女人面前很受宠,通常都会在男人面前很受气。拿我来说,我心里就极度不平衡,推己及人,我相信,没几个男人,尤其是这里的男人,愿意见到其他男人被女人众星拱月般推崇的,这就是他华而不实的地方。”
长孙能臣静静听完,终于抬头望了中年男人一眼,轻笑不语。
中年男人皱了皱眉,问道:“难道他不是?”
长孙能臣微微一笑,水晶杯的漩涡适时停止,酒面平静无纹,摇头道:“不是。”
中年男人露出了一丝不可置信的神色,问道:“那他刚才为什么要那样做?”
长孙能臣轻声道:“八个字。”
中年男人神情凝重,问道:“哪八个字?”
长孙能臣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异色,霎时桃红柳绿,缓缓道:“顺势而为,暗度陈仓。”
中年男人低头苦思冥想,片刻,毫无斩获,只好放弃道:“我没看出来。”
长孙能臣重新晃起了酒杯,动作缓慢而优雅,像江心微微颤漾的一弯水明月,归于平静的红酒又开始形成一层层的漩涡,由浅入深,轻声道:“一粒沙子能达到大海,不是因为它轻盈,也不是因为它执着,只是因为它肯顺水而行罢了。高俅把豹子头林冲整得心如死灰,绝不仅仅是因为高衙内看中了他那个美娘子这么简单,更重要的是,林冲不懂顺势而为。高太尉掌控八十万禁军,林豹子身为教头,却整天一副严肃清高的做派,始终与领导若即若离,怎能不彻底寒了领导的心,怎能不拿他杀鸡儆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啊。”
中年男人点点头,感叹道:“确实,不巴结权倾朝野的太尉,任你冠绝苍宇又如何?”
长孙能臣伸出三根手指,微笑道:“所以,三十杯酒,乃顺势而为。”
中年男人也笑了笑,轻声道:“那暗度陈仓呢?”
长孙能臣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停止了旋转晃动的动作,举起手中的那杯红酒,至齐眉处,凝视着那个没有半刻停留的漩涡,静逸得像只孤云野鹤,良久,他才肯开金口,轻声道:“看见这杯中央的那个漩涡了吗?像桃花般层层绽放,美,太美了。”
中年男人皱皱眉头,问道:“这跟那个年轻人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