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正是木香花盛开的季节。
囚车路过的街道两边高墙上,爬满了木香花。
不知何处,大风起,越吹越劲。
风一拂,一些即将凋谢的花瓣脱离了花茎,迎风飞起,在空中翻转几下,有些落在囚车上,有些落在萧乾的发上,将他俊俏的容色衬得更为贵重不凡,就好似那一朵朵洁白飞舞的木香花,瞬间绽放,风华绝代,干净得令人不敢染指,无法直视……
“今儿这风,真大啊!”
“妖风!”
“……唉,是有冤啦。”
“嘘,说不得,说不得。”
“有什么说不得,一杀就是五百多人,暴政……”
街道两侧都是值守的禁军,但南荣也算是一个百姓敢于言论的时代,人群里老百姓的话,没有人阻止得了。一个盛世家族的谢幕,足够令人唏嘘,更何况,还是用这样凄恻惨淡的方式谢幕?
大街上,人潮汹涌。
如果没有禁军执刀阻止,恐怕人流早就冲破了禁制。
“萧六郎!”
“萧六郎!”
这时,人群里挤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
她像是刚从睡梦中爬起来,还没有彻底清醒,视线有些朦胧,衣衫也不太整齐,赤着双脚,披着长长的头发,一袭衣裙在大风中胡乱飞舞,绝美的容颜,带着一种妖异的戾气,竟让禁军们一时呆怔,眼睁睁看她冲过来,无人阻挡。
一直到她趴在了萧乾的囚车上,几名禁军才骤然惊醒。
“找死吗?还不出去!”
他们想要过来拉她,墨九回眸一瞪,眼睛里全是仇恨的光芒。
“我就找死了,不仅找死,还拉你一块儿死?来啊!”
“你——”
那禁军还想骂什么,却被尉迟皓及时制止。
他认识墨九,朝身边的校尉使了个眼神儿,上前小声赔笑。
“九姑娘,还请不要与我等为难。给个方便才是?”
为难?方便?
墨九眼眶有点红,高昂下巴。
“今儿九爷还就为难你们了,怎么的?”
慢腾腾站起来,她高扬起手腕,上面绑着一个寒光闪闪的暴雨梨花针,她摊开的手心里,有几颗轰天雷。她不惧不畏的站着,昂首挺胸地站在萧乾的囚车前,冷声道:“谁敢阻止我,此处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她高声喊着,铿锵有力。
这时,很多人都认出来了。
……她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墨家钜子。
人们见过各种各样的墨九。
带着肆意笑容的,带着飞扬情绪的。
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披头散发,赤着双脚,宛若疯魔的墨九。
一时间,从尉迟皓到一干百姓都怔住了。
他们都看见了墨九癫狂,却不敢相信,一个正常人真会选择与他们同归于尽。
可她的样子看上去……确实不太正常。
脸异样的红,眼异样的狠,样子像头恨不得啖人血肉的小兽。
“阿九!”囚车里的萧乾,望一眼长街黑压压的人群,再看向墨九飞舞的长发和挺直的身姿,目光里微微渗了一些凉意,“此处人多,胡闹不得。”
墨九回头看向他。
两个人互视许久,萧乾目光坚定,半分不曾变化。
墨九的神色却变了又变,一瞬不瞬地盯住他。
好一会儿,她一只手抓住囚车的木栏,蹲了下来。
“萧六郎,你忘记答应我的事了?”
萧乾垂了垂眸,不与她直视,“回去!”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墨九抓牢木栏,声线近乎冷漠,“你给我下药,就是不想我醒过来看见你死对不对?可你肯定也没有料到,我的意志力会这么坚强,我控制住了药效,提前了一天醒来,萧六郎,你高不高兴?”
萧乾紧紧抿唇,看着她不言不语。
墨九呵的一声冷笑,“萧六郎,你可真残忍。你为什么不干脆再狠一点,干脆毒死我算了?为什么要留下我,留下我一个人,让我给你收尸吗?”
“阿九……”
萧乾低低喊一声,眉间似有踌躇。
这时,人群已经反应过来。
有人开始往前拥挤,禁军也有点慌乱。
萧乾长叹一声,“生死有命。乖,回去。”
墨九继续冷笑,双目里是火一样的血丝,“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去死,我做不到。今儿,除非他们先杀了我,踏着我的尸体押你去刑场。”
微仰着头,她扫一遍那些想要伺机擒她的人,喊一声不远处的“墨妄”,见他点头,又回过头来看着萧乾,目光从他脸上慢慢扫过,那只手却越过囚车木栏,抓紧他的手,一字一顿地道:“除非我死,否则,我办不到。”
风从长街上吹拂过来。
似乎更妖了,越吹,越大。
围观的百姓里头,有的人被风迷了眼,竟是淌了泪。
……也或许,他们是被那个立在囚车前的女子感动得落了泪。
这样的妇人,原就是不凡的。制得了火器,玩得了机关,看得了风水,下得了厨房,也敢于冲向囚车,敢于向朝廷说“不”,那骨气与本事丝毫不输男子,却还如此有情有义。
只可惜,又能有什么用呢?
她醒来得还是太迟了,这里有数万禁军,数万百姓,临安几大城门从昨夜就闭城未开,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就算墨家机关火器天下无敌,就算她墨九有通天的本事,也是蜉蝣撼树,多添几副棺材板而已……
这边的僵持,让尉迟皓很头痛。
事情牵涉墨九,他不敢独断。
在墨九出现时,他一边防备着,一边已叫人快马入宫通知了宋熹。
于是,在墨九与萧乾僵持和对视时,他没有下命令,禁军也就无人前去阻止。
尉迟皓在等消息,不敢轻举妄动。
渐渐的,天亮开了。
可原本晴朗的天色,却是变了。
朝霞无晴,天边乌云滚滚压了下来,像是为了萧氏一族在默哀致意,低沉得像一块重重的大石头压在人们的心里头。
木香花洁白的花瓣,飘飞不停。
一片,接一片,在墨九与萧乾的中间荡来荡去。
俊男、美女、洁白的花……
这画面,有一种悲凉的美。
以墨家的势力,光天化日之下,要半途劫走五百多口人,根本就不可能办到,在南荣都城临安,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办到,莫说墨家,就算是汉水以北的萧氏大军过了河,直入临安,也未必有胜算。
但是,萧氏族人巴巴注视的眼睛,孩子们噙着泪水的希冀,让墨九的热血在胸口激荡——就算拼了一死,她也绝不能袖手旁观。
“萧六郎,大不了同归于尽,我不怕死!”
“阿九!”萧乾眸色低沉,“百姓是无辜的,你,更得活着。”
“我管不了那么多!”墨九吼了回去,直瞪着他,“我只要你活着。就算要死,我也要跟你一块儿去死。”
“傻姑娘!”萧乾看向她,那一双深邃的眸子里有一抹淡金色的光芒在微微闪烁,似乎想要说什么,又无法说得出口,只坚定地望着她道:“记住我的话,活下去,就会有希望。”
是啊!只有活下去才会有希望。
可为什么他懂得这个道理,却不愿意与她一同活下去?
受了药效的影响,墨九的脑子是纷乱的,理智也很难凝聚,她不想听萧乾半句话的解释,一只手固执地吊着囚车,狠狠咬唇,正要要挟尉迟皓放人,就听背后传来一串快马的蹄声。
一名禁军校尉大汗淋淋地奔到尉迟皓面前,翻身下马,抱拳拱手。
“尉迟将军,陛下有令,意图劫囚者——”拖着声音,他慢慢抬头,瞄一眼囚车前的墨九与萧乾,声如洪钟地高声说了三个字。
“杀、无、赦!”
杀无赦!
好一个杀无赦!
“听见了没有?萧六郎,我也已经犯下了杀无赦的大罪了,你不能再丢下我。”
看她什么都不肯听,也不怕,尉迟皓头痛地走了过来。
“九姑娘,请吧,我差人送你……”
不待他话音落下,萧乾突然扣住墨九探入囚车的那只手,反手一转,就卸下了她腕上的“暴雨梨花针”,又就势拿下她的轰天雷,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控制住。
控制住她,墨妄还能如何?
墨家……又能如何?
尉迟皓一惊,瞥着萧乾,没有说话。
萧乾扫一眼墨妄与疑惑不解地众人,不温不火地解释,“墨九近日妄动肝火,痰迷心窍,幻听、幻视,癫狂之症复发。麻烦尉迟将军,送她回临云山庄。”
这句话很有点儿意思。
墨九在楚州时就是一个有名的癫狂症和傻子。
她这会儿突然发了病,跑来疯疯癫癫的闹事儿,他又已经控制住她了,自然不可能再治一个疯子的罪……他这是给宋熹找了一个台阶,也给了尉迟皓一个交代。
“多谢萧使君。”尉迟皓从萧乾手上接过墨九,又瞄看他一眼,“九姑娘的病情,本将会如实告之陛下的。使君,且放心……”
萧乾微颔首,并不作答。
长街上,又恢复了拥挤的画面。
囚车渐渐远去,木香花,还在飘飞。
被两名禁军控制在原地的墨九,大声叫喊。
“萧六郎,我恨你!”
“我恨你!”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萧六郎,到底为什么?”
一个小插曲,除了给这个故事加一点谈资,似乎对行刑没有产生什么太大的影响。
毕竟与朝廷抗衡,不是那么容易的。
卯时正,一干人犯终于押至刑场。
此时,天气更为阴沉,逼仄,让人无端恐慌。
刑场,这个凝聚了无数冤魂的地方,在暗沉的天际下,散发出一种古怪的凉意。为了今日的斩刑,殿前司几乎出动了临安城全部的禁军,把刑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刑场的高台上,监斩的正是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审刑院的四位主官。
他们高坐着,看着下头密密麻麻的人群。
囚犯一共五百多人,单是一行一行的排列,那庞大惊人的数量,也得花费一些时间来一一清点……
这是南荣开国以来,同时行刑人数最多的一次,刽子手的人数根本就不够,好多刽子手都是从禁军里临时挑选出来充当的。这些人里,有一些根本就没有杀过人,有一些还曾经在萧乾的麾下领过差事,几乎每个人都听过他的英雄事迹,也都知道南荣赫赫有名的萧家那些曾经的辉煌。
五百多人的监斩,说来一句话,过程却十分复杂。
从卯时整,囚车到达,一群人忙活到巳时,方才将所有囚犯验明正身,押上刑场。
老百姓远远观望着,屏气凝神,静静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行刑台上,除了风声与妇女小孩的哭声,再无其他。
午时一过,领旨前来的宦官李顺望一眼天际,大步走到正中,展开手上黄澄澄的圣旨,对着挤得水泄不通的刑台之下的百姓高声念唱。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枢密院枢密使、天下兵马大元帅萧乾,领旨北上抗珒,却不遵皇命,大逆不道,趁机结党营私,私通珒人,意图犯上作乱,谋朝篡位,其罪为天地所不容……萧运长等人为虎作伥,知情不报,包庇罪犯,与萧逆互通款曲,以通敌叛国罪同论,处以满门抄斩!钦此。”
嗡嗡……
圣旨念罢,台下议论纷纷。
满门抄斩!满门抄斩!
叛国罪,萧氏真的坠入尘埃,再难翻身了。
“陛下有令,午时三刻,斩立决。”
宦官李顺尖细的嗓子,响彻刑场,如同在乌云滚滚的天际投下一颗惊雷,让哭泣的人哭得很大声,有些胆小的人,已然吓得失禁昏厥,还有一些萧氏族人眼看萧乾无法营救自己,也当真以为他们是因为萧乾而获罪,大声地骂咧着哭嚎开来。
不去恨杀自己的人,却恨救不了自己的人。
人性,有时当真可笑得很。
在场上众人各种各样的目光中,萧乾也被押在刑台上,就在萧运长的身边,他面色略显苍白,不动、不应,也不抬头,一张平静的脸上,甚至找不到一点紧张害怕的情绪。
“六郎!”萧运长声音更为呜咽,“你不该回啊,六郎!”
“……”萧乾默默无语。
“苍天呐!祖宗呐!”萧运长整个儿跪倒在青石地上,呜咽不已,“你们快睁开眼睛看看吧,冤啦!我萧氏一族忠君爱国,落得如此下场,何日得见朗朗乾坤?何日可以沉冤得雪?”
“萧乾一诛,萧氏必亡啊!傻孩子!”
他喊声一过,人群里又响起一阵咆哮。
“狗皇帝!你怎么不去死啊,狗皇帝。”
“我诅咒你,诅咒你断子绝孙,生生世世,永生永世,不得轮回!”
“啊……呜呜……”有人在哭。
“狗皇帝,你出来!你出来啊!”有人在吼。
“我不想死啊……呜……饶了我们吧。”有人在求饶。
“萧六郎,都怪萧六郎!我们是无辜的啊!无辜的啊!”
哭声、喊声、叹声,嘈杂一处,场面混乱而悲凉。
就这般拖拖拉拉间,午时三刻终是到了。
乌云装腔作势了半天,天空终于下起了细雨。
离行刑越近,刽子手们越紧张。
高台的案上,摆满一碗一碗的烈酒。
刽子手们扎着红色的腰带,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虽然都说午时是一天中阳气最盛之时,但杀人,还是需要酒来壮胆。
雨越下越大,几个监斩官互望一眼,点了点头。
“时辰已到,斩!”
一声厉喝,斩首令牌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
“砰”一声,令牌落地,满场皆静。
刑场下方,抽气声此起彼伏,天空中的孤鹰似是闻到了血腥的味道,凄声叫唤着,拍打翅膀,盘旋不去,一遍又一遍掠过这一座王朝盛世下的残忍之地,将浮沉、对错、成败、善恶,一一勾勒成模糊的剪影。
“啊!”
“啊!”
“冤啊!”
响彻云霄地哀呼声里,墨九挤过人群,正好看到一颗人头滚落在地。血浆流淌一地,人头还在不停地滚动,她双目圆瞪,赫然正是大夫人董氏。董氏的身边,是二夫人袁氏,三夫人张氏,三妯娌吵吵闹闹了一辈子,这会儿倒是一同上路了。
鲜血,雨水。
场面,令人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