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时令已入三伏。
高温、大旱、天上像挂了一个大火球。
太阳赤裸裸地炙烤着大地,煎熬得人们汗流浃背。
南荣景昌元年的这个夏天,整个天下,一片怨声载道。但远在金州的兴隆山上,却无半分暑气,空气清新,树叶饱满,凉爽得如同初春。在一片绿意连绵的大地上,如同镶嵌了一块绿色的翡翠,嫩嫩的、绿绿的、踏足山林间,山风徐来,鸟声悦耳,看溪流蜿蜒,看百鸟朝林,仿佛置身于人间天堂。
所谓世外桃源,也不外如是了。
兴隆山镇,自给自足,朝廷不管,特权满满。
显然,这里成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世界。
从火辣辣的六月开始,逃荒的人,便成群结队的涌进兴隆山。
于是,墨九的队伍……越发壮大了,引起金州的地方官吏心生警觉,私心里害怕不已,多次偷偷上谏,雪片似的奏疏直飞京城临安,要求朝廷控制兴隆山,调查墨九,最好能像萧氏一样得到处置。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一个人有了地盘,有了人力,有了武器,有了规模庞大的商业支撑……那必然是国家和社会的不稳定因素。
然而,金州的奏疏一道一道往上呈,却全都如同石沉大海。
朝堂上,没有半点波浪,仅有的小涟漪,也被景昌帝力压了下去。
兴隆山,还是那个欣欣向荣的兴隆山。
只不过,墨九,似乎不再是以前的墨九了。
从她返回金州伊始,就像变了一个人。不仅丝毫不在意萧氏一案处斩的五百多人沉冤未得雪,还大肆为南荣朝廷,为景昌皇帝歌功颂德。
个中猫腻旁人知晓不多,对她的德行,说什么的都有。
褒的人说她识时务,能屈能伸,是一个女中豪杰,将来必成大事;贬的人无非说她“变节”,以前倚仗萧家和萧六郎时耀武扬威,得了不少好处,还不知感恩,萧六郎刚刚过世,她就转投宋熹的怀抱,倚靠权贵,骨子里就流着下贱的血。
也有人说,萧家亡了,萧大郎就算侥幸得以逃命,身份也再配不起墨九,聪明的女人当然得另投明主,难道一辈子守活寡吗?再说了,墨九与景昌帝宋熹原就有一腿,这眉来眼去那么久,如今名正言顺的苟且本来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儿,根本不值一提。
外间众说纷纭的时候,墨九忙得根本没时间理会。
她没日没夜的带着墨家弟子广开商路,研制武器,农耕用具和轻工业所需。
人只要卯足了劲儿,就没有不成事的。
以前抱着玩心的她,在励精图治之后,竟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惊人成绩。不仅火器为当世罕见,便是那些农耕用具和可用于工具的机器,都是人们想都不敢想的。
一时间,对墨九的看法,被分成了两派,褒贬间的差距,可谓十万八千里。
有人当她是神,有人骂她是畜生,常常争得面红耳赤。
墨九却浑然不管旁人的说法,为了向朝廷示好,她特地托人给临安送过三次新研制的武器。
这样亲近朝廷的举动,不仅外面的人不懂墨九,连兴隆山的一些人也开始不懂了。
但是,在当今整个天下都饥渴不饱的时候,兴隆山的人还能轻松度日,他们又有谁会对她说三道四?
兴隆山,确实是一个悠闲的世界。
吃过晌午,山林微风送爽,山上鸟儿啾啾,舒服得催人瞌睡。
墨九独居的一幢山前小楼外面,除了值守的几个墨家弟子,大多都午睡去了。静谧的空气中,几棵高大梧桐的树叶间,漏出稀疏的几缕光线,偷偷洒入屋内窗前的书案,把一个正在看书的影子拉得老长……
静,太静了。
玫儿手托腮,支着头扒窗边看了几次。
里屋看书的女子一动不动,许久方才听得她翻动一页。
“唉!”
玫儿叹口气,拉一张条凳,坐在门口仰望梧桐上“啾啾”细语的小鸟谈情说爱。
这时,台阶下的小径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来人衣袂飘飘,面容俊朗,步伐沉稳,走路都生着风,颇有几分大侠隐士的气度。
玫儿眼角一弯,咧着嘴角笑着迎了上去,压着嗓子小声问:“左执事,您怎么来了?”
一般这个点儿,大家伙儿都在午睡,墨妄是不会过来打扰墨九的。
看小丫头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满是好奇,墨妄微微一笑,抬头看一眼墨九半闭的窗户,不答反问。
“大热天的,玫儿姑娘怎生坐在外头?钜子人不在?”
玫儿一听,登时撅起了小嘴巴,腮帮子气得鼓鼓的,一脸委屈地嘟囔道:“我家姑娘吃过晌午就把我赶出来了,说她要一个人静静,愣是不许我进去,就连给她续水都不可以……一本书从早上看到晌午,还在看,我寻思她不大对劲儿,先头去瞅了好几次,没见到她有啥动静。玫儿不敢进去惊扰姑娘,所以自个儿坐在这里数鸟儿呢。”
她说得可怜巴巴,却惹得墨妄轻笑不已。
点点头,他从她身边错过,“我进去看看。”
墨九这个人性子古怪,兴隆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只不过,以前的墨九,虽然怪是怪了点儿,但大多时候眉开眼笑,还算一个好相处的人。可自打萧家一案之后,她与墨妄匆匆从临安潜回金州,带领整个墨家开始给景昌皇帝立牌坊起,她原本就不多的好脾气基本上都收敛了,性子变得愈发古怪难测,一阵风一阵雨,炸药似的,说爆就爆,没个定准儿。
当然,她偶尔也会开怀大笑,但笑里总有一种阴恻恻的味儿。
她对墨家和八卦墓的热情,也空前高涨,没有人敢说她不努力,不热爱生活,可也不知为什么,很多人被她眼风一扫,总会无端端觉得骨头缝儿生凉,生怕她下一秒就叫人生不如死……
所以,墨九把玫儿关在外面,根本就不算反常。
甚至可以说……太正常了。
“咚——咚——咚——”
两短一长,墨妄独特的敲门声,很有辨识度。
可屋子里静悄悄的,窗前独坐的人就像没有听见似的。
墨妄幽声一叹,不言不语地负手而立,静静地等待。
还是他了解墨九,也只有他对墨九还有点儿办法。
毕竟她心底还是一个善良的姑娘,又怎会忍心墨妄一直在门外“罚站”?
从书上抬头,墨九瞥向那扇门,眉心略有郁气,却没有发火。
“不都说过了,我有要事,谁也不见!”
她的声音,听上去没有太多的情绪,平稳得如同普通的寒暄。
可墨妄心里却是一紧。他知道,没有情绪,就是她极差的情绪。
怀念了一下过去那个喜怒形于色的墨九,他心里再次一叹,耐心地站着,又一次轻轻叩门儿。
“我也有要事,必须马上见钜子,还望见谅。”
要事?这两个字似是震荡了墨九神经,她微微眯眸睨向推门而入的墨妄。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许久没有动静。
墨妄知道她在期待什么,却不敢让她失望,只好不出声。
微风从窗户吹入,翻动着书页,空气里,似乎有一种树叶和阳光的味道,又好像带了一种墨妄身上的男子香味儿……
沉吟一会,看墨妄为难的样子,墨九弯了弯唇,笑容慢慢绽放在脸上,视线也柔和起来。
“你是左执事,有事儿直接进来就是,何必敲两次门?这不是诚心膈应我么?赶紧过来,坐!”
墨妄晓得她的性子,也不多言,挂着一脸笑容进去,撩袍坐在她对面,戏谑一笑。
“墨家钜子规矩大,我哪儿敢乱闯?未必是身子痒痒,想挨家法处置了么?”
这玩笑开得一点都不好笑。墨九唇角抽搐一下,不由搓了搓腮帮,似笑非笑地问他,“你是想说我执掌墨家太严格,想要代表广大群众抗议我的暴政?”
“不敢不敢!”墨妄笑着自个儿从桌上倒了一杯茶,慢悠悠端在手上浅酌慢饮,“我来是有件急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