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唠嗑的,所以不必与他说些废话。
她静下心,坐在书案前的椅子上,思量再三,方才开口。
“陛下曾经说过,为君者,当眼观八方,心有万壑,凡事当严责于己,而不可苛求于人。墨九也一度以为,以陛下之德行操守,南荣必有清天朗日,百姓必可乐业安康。
……而如今,萧家数百余口,男女老少,大多无辜。便是萧乾,为南荣纵横捭阖,血汗疆场,也不应在这样的时候,得到这样的结果。”
东寂望她的眸子,静寂的,看不出情绪。
墨九抿了抿唇,又补充了一句:“更何况,陛下用萧氏一族,要挟萧乾回京,这实在非君子所为……墨九很难接受,陛下是这样的人……墨九始终认为,比起刀光剑影,你更适合诗酒书画。”
这番话,墨九酝酿了许久。
人都说,君王如猛虎,话不可乱说。
但这些话,此刻不说,也许再无机会。
对于东寂,哪怕到了这一刻,她依旧不相信他是一个冷血至此的恶魔。是人,就会有人性,就可以交流,可以讲道理。
也许是自作多情,也许是太傻太天真,她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直觉……一个会做如斯美食,优雅自在,向往美好的男人,不会太坏。
“墨九。”
宋熹终于唤出她的名字。
嗓音沉沉,面色凉凉,眉宇深深。
他走到她的面前,站定,居高临下的看她。
“你太高估我了。”
书房摇曳的灯影下,他颀长的身姿有着莫名的冷肃。
有那么一瞬间,墨九以为自己见到了萧六郎。
冷漠、无情,似乎世间万物都入不得他的眼……
只不过,两个人一内一外,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无情……相比而言,东寂比萧乾,做得更为执意。
“墨九,我是人,不是神。”
听他淡淡的声音,墨九的心,骤然一跳。
是啊!
是人!是人都不会滥杀无辜。
可是人,也都懂得趋利避害,维护自己的利益。
迎上她蒙上水雾的眸子,宋熹的神色,始终冷漠。
“自古帝王,多有不得己。要慎、要勤、还要……狠。”
狠!墨九望着他的眼睛,脊背僵硬。
她怎么就忘了呢?
狠才是帝王之道啊!
盯住宋熹,墨九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慢慢地,她站起身,直面向他,一字一顿,满是恳求。
“我只求,萧乾一人之命!”
她管不了萧家数百口的性命了,她也自认没有那么大的本事、那么大的面子向宋熹请求留下他们的性命。事到如今,她想要保全的人,只有萧乾。
也就是在她开口这一刻,她才发现,萧乾的命比全世界都要重要。
“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来换他,只要他活着。”
她的一切,都不如他重。
宋熹寂寂无声,像在看她,又像在越过她,看向别人。
墨九润了润嘴唇,横了横心,下了重注。
“如果你要我,我愿意跟你。”
她明白东寂一直是喜欢她的,也明白世间上除了父母亲情之外,一切的情感、得失,都得等价交换。她没有平白无故让东寂放掉萧乾的理儿。
“东寂,只要萧乾活着,我什么都肯。”
什么都肯?什么都肯。
“呵……”
低低的,宋熹像是笑了。
这一声,笑得壁上的孤灯飘闪,将他的身影拉扯得更为朦胧与悠远,他锦衣长袍玉冠束发的样子,仿佛被某种情绪描上了孤独一笔,幽幽如地底孤魂,令人望之生畏。
“墨九,你小瞧我了!”
墨九半阖着眼睛,并不回应。
她知道,说这样的话,对男人来说确实是挑战。
但孤注一掷,她除了将他的军,没有别的办法了。
只要他对她还有想法,就会有希望。
“我没有小瞧你。至少,你值。”
淡淡说着,墨九微眯着眼,直视他深邃的眸,白皙纤弱的手指慢慢抬起,伸向自己的领口,那一颗绣着祥云图纹的盘扣,扎得很紧实,她慢慢抠它,试图解开。
一下。
又一下。
再一下。
连续三次,她方才解开第一颗。
宋熹目光微烁,瞬也不瞬地盯住她。
墨九不闪不避,回视着他,一张精致柔美得近乎狐媚的脸上,有无奈,也有倔强。灯火下凝脂般白皙嫩滑的脖子,长长似天鹅的颈子,满满都是骄傲。
宋熹一动也不动,直到她解到第三颗盘扣,他又是一声笑,轻轻拂袖,冷不丁就从她身侧走过。
“好自为之吧!”
墨九的手放在胸口,视线随着他转身。
“东寂!”
莫名的,墨九的鼻子有点酸。
想他往日对她那样的好,予取予求,无不温柔体贴。可如今,她单单只求他饶了萧乾一命,且如此对他伏此做小,甚至不惜赔上自己的身子,他居然冷漠得连多看她一眼也不愿意。
想到牢里的萧六郎,墨九几乎是崩溃的。
什么自尊,什么面子,都抛到了脑后。
“东寂,留一个人的性命,对你来说,轻而易举,而我,愿意用一切去交换,甚至我的性命。你何苦如此绝情?”
宋熹站定,身影停在书房的门口。
似是犹豫一下,他终于慢慢回过头来。
“墨九,我能救的,只有你。”
他还是不愿意吗?墨九不傻,东寂堂堂帝王,若诚心要萧乾活,总会有办法的。
“东寂……”
墨九绑架宋熹不成,在回来的路上又听苏逸说起,萧家人估计得不审处斩,她的心乱了,也急了。
猛地冲过去,她拖住宋熹的袖子。
“你说过的,只要我的请求,你都会答应,你忘了?”
“东寂,我知道我刚才的行为,在你看来或许是一种玷辱。可我如今除了自己,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给你……你放心,我是心甘情愿的,只要你愿意放了萧乾,我心甘情愿。”
宋熹静静注视着她。
在她急切的言语里,颀长的身子更是僵硬。
“对不起!墨九,我办不到。”
墨九两只眼睛都染上了雾气。
生怕他就此离开,她将他的袖子,紧紧裹在手心,眼巴巴的看着他,却无丝毫孱弱,目光里满是坚定,还有她似乎与生俱来的骄傲。
“东寂,你当真不肯帮我?”
“呵!”
慢吞吞抽回袖子,宋熹再次笑了。
“墨家钜子,本事非凡,就算我不肯帮你。难道这个世上,还有可以难住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