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长歌看着那块被人踩了一脚的锦帕,觉得有些好笑,她侧目,果然见到躲在石柱背后的翠墨脸色难看得无以言说。
百里长歌指着那锦帕,挑眉问叶痕,“这是‘最难消受美人恩’吗?”
叶痕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这是本王劝诫你们,不要眼睛长在屁股上,只认衣冠不认人。”
这脸打得……
百里长歌憋住笑往石柱那边看了一眼,翠墨已经双眼含泪,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真真是如同被霜冻了的娇花。
“啧啧……”百里长歌任由叶痕牵着手往龙章宫走去,嘴里却不住惋惜,“你可真狠心。”
“不对别人狠心,就是对你狠心。”叶痕头也不回,拉住她的那只手半分也没有松动,“你选择什么?”
“咳咳……”百里长歌清了清嗓子,“别说得跟我们俩好成什么样了似的。”
“还不好么?”叶痕脚步顿了顿,转过身来看着她,“马上就要随我去见父皇的人了,你竟然现在才说这种话,晚了!”
百里长歌撇撇嘴没应声,任由他拉着手直接进了龙章宫。
这是百里长歌头一次得见大梁的皇帝陛下。
隔着明黄轻纱,隐约能看到里面的人轻卧在龙榻上,时不时传来几声咳嗽。
龙榻一旁,并没有太监宫女伺候,反而站着一道修长的身影。
沉黑色的重锦服,配同色腰带,腰带正中一颗暖白色的玉石,画龙点睛般将此人阴鸷的气息完美表现出来。
百里长歌不用看他的正脸也能猜到此人是谁——皇长孙叶天钰。
竟然会是他?
这位染疾十年不出东宫的长孙殿下在昨日亲自策马飞奔至皇城外迎接她之后竟然在第二日出现在皇帝的龙章宫!
不是说皇帝在午睡不许任何人打扰的么?
不是说皇长孙病重不宜见风的吗?
那么,她现在所看到的这一切又算什么?
百里长歌在心中冷笑一声,好一个心长偏了的皇帝,竟让旁边这位曾经为他出生入死叱咤沙场的儿子顶着烈日跪了这么长时间!
今日一跪,足以得见叶痕在梁帝心中有多么不受宠。
百里长歌还来不及多想,就被叶痕拉着猛然跪到地上。
她立即反应过来。
“儿臣参见父皇!”
“臣女参见皇上!”
两个声音同时发出,不卑不亢整齐有力,打破了龙章宫内的寂静。
之后便是长久的寂静。
孔雀蓝釉暗刻麒麟纹三足香炉里,安神香烟雾袅袅,清风时不时扫过自承尘垂下的明黄轻纱,泛起层层波纹。
梁帝仅是在二人跪地问安的时候轻轻“嗯”了一声便再无声音传出,并没有让二人起身。
刚才在龙章宫外跪了一个多时辰的百里长歌双膝疼痛不已,心里直骂梁帝这个老不死的。
眼风一扫,瞥见叶天钰手里正端着一个白玉碗,时不时给皇帝喂汤药,整个内殿里唯一的声音便是汤匙碰到玉碗的摩擦声。
百里长歌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抿唇看了同她一起跪在地上的叶痕一眼。
他自进来后就笔直跪在地上,即便是处在这样尴尬的境况下,也分毫没有失了他身上原本的风华。
察觉到她的目光,叶痕轻轻抬眸,冲她微微一笑。
这一笑,顷刻间让百里长歌浮躁的心安定下来,这一刻她在想,能得叶痕这样高华无双宠溺无双的人陪伴一生,便是今日跪死在这里,她也会心甘情愿。
叶痕仿佛感觉得到她的心境变化,再次微微一笑,伸出手掌将她的手包围在掌心。
百里长歌用力挣脱他,在叶痕面色微微变的时候重新将手伸过去与她十指紧扣,用眼神示意他:我不需要你的庇护,我只想与你一起直面风雨。
看懂了她的眼神,叶痕唇角弯起非常好看的弧度,看得百里长歌险些陷进去。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里面终于有了动静。
梁帝年迈的声音有些中气不足,拉长了嗓音问,“是景润来了吗?”
这不是废话么?百里长歌撇撇嘴,想着老头儿装得不错,人家都在殿外跪了一个多时辰,又在内殿跪了一炷香的时间,他竟还好意思问出这句话!
“儿臣听闻父皇龙体不豫,特来看望。”叶痕声音清浅温润如往常,听不出丝毫慌乱。
“进来吧!”梁帝无力地一招手。
叶痕拉着百里长歌起了身,二人掀开明黄轻纱直接朝着龙榻边走去。
叶天钰见到二人紧扣着的十指,微微眯了眯眼睛,原本就阴沉的脸色又沉了几分。
“你今日前来恐怕不只是探望朕这么简单吧!”梁帝躺在龙榻上,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
“儿臣的确是有要事启奏父皇。”叶痕拉着百里长歌恭恭敬敬站在一旁。
“哦?”梁帝眉梢一动,依旧没有睁开眼睛,缓缓道:“朕收到密报,说景润对滁州大坝非常上心,仅用月余的时间便完全修葺好,此等功勋,的确是该表彰,莫非你今日前来便是为了这事儿?”
百里长歌想着这皇帝真能装,明明刚才让太监传旨召见她和叶痕,此刻见到了,却是分毫不过问她和叶痕的事,反而问些无关痛痒的问题。
“十五皇叔的确能耐。”
叶痕还没发话,那边叶天钰将玉碗轻轻放在桌子上,接过梁帝的话继续道:“孙儿听闻十五皇叔日日前往工地,亲自监督大坝的修葺,又修建了功德碑,鼓励百姓捐资,为大坝出一份力,此等绝妙的计策既完美的解决了大坝款项问题,又为皇室收拢得一票民心,皇爷爷当得好好表彰十五皇叔才是。”
百里长歌脸色一变。
叶天钰此言乍一听上去的确是在表扬叶痕,为他说好话,但字里行间却透露出叶痕收拢了滁州民心的意思。
连她都听得出来的话,梁帝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扣住叶痕手指的掌心倏地冒出了冷汗,百里长歌蹙眉瞪向叶天钰,叶天钰也向她看过来,眼神在二人紧扣的双手上凝了片刻又转移到百里长歌的面上,眼神似笑非笑。
“景润,你倒是说说,你想要什么赏赐?”梁帝轻轻翻了个身,将脸朝向他们二人,眼睛依旧微微闭着。
“儿臣掌管工部,大坝修葺的事本就在儿臣职责内,儿臣从未想过向父皇邀功请赏。”叶痕感觉到百里长歌手心的冷汗,手指扣得紧了些。
“哦?”梁帝拔高尾音,“那你此次进宫又是为何?”
“十五皇叔!”叶痕还来不及开口,叶天钰又再度抢过话头,“皇爷爷圣体不豫,近日汤药不断,太医嘱咐过皇爷爷需要静养,受不得任何刺激,所以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还请十五皇叔先掂量掂量再出口。”
“有劳皇长孙提醒。”叶痕挑眉淡笑一声,“本王说话向来知分寸,懂进退。”
叶天钰冷睨二人一眼,再未说话。
叶痕正欲开口,龙榻上的皇帝突然道:“朕听闻安国公长女二八年华,温良恭顺,端庄温婉,在这京中也是出了名的才女,朕让钦天监监正测算过你二人的生辰八字,乃天作之合,朕寻思着,天泽还小,不能脱离了母爱,得尽快有人去照顾他才行。景润既然不要赏赐,那朕便为你赐婚如何?”
安国公府,便是曾经为叶轻默赐婚的第一任驸马府上,没想到梁帝竟然要将安国公府长女赐婚给叶痕,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百里长歌一时间还理不清楚头绪。
她只是觉得,自己的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
自她进门以后,梁帝始终没有睁开眼睛,甚至可以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听那说话的语气,仿佛此刻站在龙榻前的只有叶痕一人。
历朝历代,皇子们的婚姻大事都与朝堂挂钩,皇帝的那些儿子个个如此,就连大病中的皇长孙叶天钰也如此。
安国公府,虽然及不上武定侯府手握五万驻城军的权势,但对于叶痕这个不受宠的皇子来说,的确是个很好的选择,不仅仅是因为安国公在朝堂中不涉党争,保持中立,最大的原因还在于梁帝刚才所说的安国公府长女温婉端庄,足以堪当抚养嘟嘟的大任。
被紧紧扣住的手心又冒出了一层冷汗。叶痕怎么想的,百里长歌不想去揣摩,甚至害怕去揣摩。
滁州传来她和叶痕在一起的消息早已经让梁帝心中压着一层随时都可能喷薄而出的熊熊怒火,他如今还能心平气和地躺在龙榻上与叶痕说话,足以见得那层怒火已经到了不可抑制的地步,眼下的心平气和不过是最后一层薄纱而已。
倘若叶痕识相应下这场赐婚,那么梁帝便会睁只眼闭只眼,让他们俩相爱的事实彻底成为流言蜚语。
倘若叶痕不应,甚至是抵抗,那么梁帝便会顷刻间让怒火倾巢而出,届时不论是她还是叶痕,都会被粉碎成渣渣。
“皇爷爷英明。”叶天钰嘴角噙着一抹笑,对龙榻上的梁帝温声道:“安国公府长女名扬京都,孙儿早有耳闻,此番能得皇爷爷赐婚让其与十五皇叔结合,照顾小世子,也省了贵妃娘娘整日里挂念着,唯恐晋王府的下人照顾不周。这场赐婚在孙儿看来,实在英明不过。”
“天钰也如此认为么?”梁帝掩唇轻咳了两声,叶天钰立即递过明黄锦帕。
梁帝接过,又掩唇咳了两声,这才终于缓缓睁开眼睛,仿佛没看见百里长歌与叶痕紧扣在一起的双手,目光直直盯向百里长歌,幽幽问,“你以为如何呢?皇长孙妃。”
“臣女惶恐。”百里长歌垂下头低声道:“臣女虽得陛下赐婚,但到底还没有与长孙殿下大婚,眼下算不得东宫的人,不敢妄议圣心。”
“朕允准你提意见。”梁帝面容带笑,眼神却清冷得如同覆了寒霜。
百里长歌微怔,想着果然皇帝都喜欢玩这一套。
她快速平复心绪,敛眉道:“陛下恕罪,臣女刚回府不久,对这位安国公府嫡小姐不甚了解。”
梁帝眯了眯眼睛。
百里长歌又继续道:“但方才听闻陛下与长孙殿下皆言那位嫡小姐才貌双全又端庄贤淑,能精心照顾小世子,那么臣女认为此女的确是晋王妃的不二人选。”
她话音刚落,叶痕和叶天钰齐齐眯了眼。
叶痕面上看不出情绪,但叶天钰眸中却溢出一抹探究的神色,仔仔细细打量着对面的百里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