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侯门的光泽,失去了颜色,谢了春红。
但六朝繁华依旧在,秦淮河畔的画舫,仍然是灯火辉煌,笙歌不绝,烟笼寒水月笼沙,商女犹唱后庭花,秦淮风月越发的茂盛了。
花圃皇后白牡丹接待宾客的主舫,不但布置得极尽华丽,也有个动人的名字,叫作‘广寒宫’。
能登上‘广寒宫’的客人,大概只有三种人。
一是王孙公子、宦海大员。
二是富商巨贾。
三是江湖上的帮会首脑、武林大豪。
一般人想上‘广寒宫’开开眼界,门也没有。
倒不是这里有甚么身份限制,只是它价钱贵得吓人,吓得你不敢进门。
老子不信邪,非上‘广寒宫’逛逛不可。
行!按规矩来,你不是‘广寒宫’的熟客,一进门,先交白银二百两不够用要立刻补足。
二百两银子,可以让一个五口之家,过一年很舒服的日子,一般人花不起,也舍不得。
所以能上‘广寒宫’的人,都是有钱人,银子多得花不完。
今夜‘广寒宫’有点反常,不闻弦管乐声嘴,也少了那娇笑、高歌、猜拳声。
不过,白牡丹待客的牡丹厅中,仍是灯火通明,也端坐着三位客人。
只是桌上无酒也无菜。二一个客人的脸色也一片冷肃,怎么看都找不出一丝寻欢作乐的气氛。
再看看三位客人的衣着,除了一位青衫少年之外,另外两位,是绝对不应该在这里出现的人。
两位都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出家人。
一位是着黄色装装的大和尚,一位是青袍长垢,身佩长剑的中年道长。
大和尚五十多岁,慈眉善目,法相端庄,双手合十,沉声说道:“贫僧来自嵩山少林寺,法号天衣,夜入‘广寒宫’,惊扰女檀越,罪过,罪过。”
白牡丹长得很美,笑起来更美。笑一笑,才道:“大师万里行脚到秦淮,不赏风月为何来?但小女子卖唱不卖身,只要大师要求不过份,小女子要他们八折优待……”
“阿弥陀佛!女檀越误会了,贫僧此来是求女檀越稍泄天机,指示贫僧一条追觅掌门大师的去路。”天衣大师道:“三少林寺将为女檀越诵经,祈福七日夜,以作报偿。”
白牡丹轻轻叮一口气,目光转注到中年道人的脸上。
“贫道武当飞云子,为追查本派中一位失踪的长老,特来向女施主请教,如蒙赐助,贫道愿以本派珍藏的三粒小还丹奉赠,以作酬谢。”
白牡丹容包不变,似乎是根本不知道小还丹为何奇物。
倒是天衣大师低宣了一声佛号,道:“好珍贵的一份礼物,小还丹功能起死回生啊!”
“在下乃洞庭湖石出总寨江豪,家父是洞庭十二寨的总寨主……”
“啊……我知道,你就是洞庭湖的江三公子。”白牡丹道:“两年前光临过我们秦淮花舫,公子年少英俊,花钱大方,只可惜,那时候小女子刚刚下海,默默无闻,难得江三公子一顾。”
“往事已矣!那时江某亦是少不更事,此番南来,挽有白银五万两银票一张,只要由姑娘赐告家父去向,立刻奉上,聊表谢意。”
白牡丹微微一呆,道:“三位说得很认真,不是开玩笑吧?”
天衣大师、江豪、飞云子,都是当代武林中著名的高手,内功深厚,眼观四面,白牡丹微小的神色变化,也逃不过三人的法眼。
“这等大事,如何会开玩笑。”天衣大师道:“贫僧是受教而来……”
“大师上当了!”自牡丹接道:“一个垂舫上的卖唱女子,只是花钱大爷们的玩物,如何能干涉到江湖上的大事,稍一用心,也该想明白了,分明是有人拿三位开玩笑,不惜把一个卖笑欢场的弱女子陷害其中。”
白牡丹善于表情,一面说一面流下了眼泪,而且是一哭起来,泪水就没个完,滴滴咯咯不停流,哭湿了胸前一片白罗衣,那么巧的滴在左乳上突出的一点。
敢情大姑娘没有穿肚兜,泪水湿了罗衣,就露出那么一点原形了。
天衣大师、飞云子,定力深厚,看见装作没看见,眉眼不动,江豪就没有这份涵养了,脸上闪掠过一抹怒色。似想发作,但封又张自忍了下去。
白牡丹缓缓站起了身子,轻轻一扯罗衣,转身向内行去。
天衣大师、飞云子对望一眼,似是要有所行动,却已听江豪怨声喝道:“哪哀去?站住!”
“点点珠泪湿衣衫,有碍观瞻,我该去换件衣服。”白牡丹道:“江三公子不免得管得太多么?”
“江某人受教而来,原想好言相求,奉以重礼,只请你开开金日,指明一个去向,江某立刻就走,但白姑娘不识抬举,端起了花国皇后的架子,甚么呻花园皇后,我胚,说穿了还不是卖唱陪客的姨子。”
江哀年轻气盛,口不择言,骂的是恶毒无比,天衣大师暗忖:这些话别说要我骂出口了,我和尚连想也想不到啊!
白牡丹似是也被骂火了,脸也变成了铁青颜色,缓缓回过身子,冷冷说道:“你骂得好狠,好毒啊!真是如利刃刺心……”神情突然一变,原本冷厉的神情,竟然变成了一脸温柔,道:“骂得虽狠虽毒,却也有理,甚么花园皇后,还不都是男人想出
“还有件非常重要的事,那个人不会说谎,”飞云子道:“他名满江湖,一言九鼎,大师和贫道,以及江三公子,也都不是人云亦云的人。”
“他是谁?”白牡丹脸色一冷,道:“他说我一个小歌姬把三个躁踝却能使天动地摇的大人物给绑架了?”
“那倒没有,”飞云子道:“他要我们向姑娘求问讯息,所以,我们满怀诚意而来,愿以重礼相酬,只求指我们一条明路,其它的绝不拖累姑娘!”
“江某几乎被骗过了,姑娘也是身怀绝技的高人?”
“就算我练过武功,和三位失踪的掌门、盟主,又有甚么关连呢?”白牡丹道:“只听人闲话一句,轨找上秦淮书舫,逼我这个卖唱女子说出他们去向,这是强人所难哪!”
飞云子道:“有没有一个办法,能让姑娘说出这个秘密呢?”
白牡丹目光转动,缓缓由天衣大师等三人脸上掠过,道:“有!但有两个条件,第一个是不论你们身受甚么样酷刑,也不能泄漏出我的身份!”
“理当如此,我佛为证,老柄绝不泄漏女檀越的身份,只管放心。”
“贫道头可断,血可流,也不泄今夜之秘!”
“三公子正值青春年少,一旦身陷危境,只怕定力……”
“笑话,江某人一诺千金,宁可溅血五步,也不会泄漏出词组只字,姑娘请说第二个条件吧!”
“第二个条件,比较难一点了。”白牡丹道:“三位可以不答应,小女子绝不勉强。”
“我们诚心求教,姑娘要如何,就明白说出来吧!”天衣大师道:“我们能办到的,绝对不会推辞。”
“秦淮画舫上的歌姬,绝难成佛,所以,我不用你们为我诵经祈祷。”白牡丹道:“小还丹功能起死回生,人名卖了,怀璧其罪,小女子不敢要。五万两银子,虽然是个大数目,但‘广寒宫’金来银去,银子对我并不重要,只好敬谢了。”
“姑娘不会一概不取吧?”天衣大师道:“究一竟想要甚么呢?。”
“一个卖唱歌姬,哪会有太清高的品格,三位既然已看出我学过武功,”白牡丹道:“我就要三位的武功吧!”
要的东西出人意外,三个人全都听得呆住了。
良久之后,天衣大师才缓缓说道:“甚么样的武功,如何一个要法?”
“要法很简单,只要大师传给我口诀、练法就行,不过,”白牡丹道:“学甚么,要由我挑选了。”
“少林寺技艺博杂,一个人穷一生岁月,也无法学得十之二三,”天衣大师道:“女檀越想要的,老纳未必学过。”
“少林寺七十二种绝技,天牢一卖的高僧,谁都练会三五种。”白牡丹道:“大师是达摩院的住持,天字辈中非常杰出的人才,练成的绝技自然也比别人多了。”
天衣大师呆住了,敢情人家对他早已十分了解。
“我要学大师的“金刚指”,”白牡丹道:“别急着下决定,想一想再答复我。”
她目光转注到飞云子的脸上,接道:“武当三子,道长排名最后,年纪最轻,但剑艺之情,却是三子之首,我想学道长的‘破天三剑’。”
飞云子呆住了。
“不急,不急,道长慢慢想,生意不成仁义在,”白牡丹的目光转到江豪的脸上,笑道:“三公子,令尊的‘百步神拳’,名满江湖,人人知道,但却无人练成,个中一定有一种特别的技巧,三公子就传我‘百步神拳’吧!”
“‘百步神拳’是江家不传之秘,每一代只传一人,我怎么能够传你,简直是胡说八道啊!”
“令尊的一条命,还不值‘百步神拳’一种技艺么?老实说,失踪约三位老人家的技艺、武功,绝对比三位精湛,只要三五个月时间,一定会被人压榨出来,对方为了保密,三位老人家的性命,也很难保得住了。”自牡丹道:“三公子,事关重大,好好的想一想啊!”
江衷长长叮一口气,压下心中火气,沉吟起来。
话虽是对江哀说的,但天衣大师、飞云子也是一样的处境,事情点明了,据走三个人的目的,是为了逼三人交出武功。
“老纳想不通,当今武林之士,甚么人能够生擒少林掌门?”天衣大师道:“何况还有武当的龙道长和洞庭盟总寨主,三个人又是联袂而行。”
“对!他们三个人太强了!”自牡丹道:“集中江湖土十个八个一流高手,也未必能够打败他们一个,但暗施算计,就防不胜防了。”
“放眼江湖,谁有这个胆子?”江衰道:“真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了。”
“三公子,事责就是事责,敢动他们三位的,也非泛泛之辈,有相当卖力底子,”白牡丹道:“我宁愿开罪你们,也不愿开罪他们。”
“怎么说?”江哀冷冷说道:“难道我们就杀不了你么?”
“也许能,”白牡丹笑道:“三位来求我,都是讲理的人,再说,三位联手,杀我不武,传扬于江湖之上,岂不坏了少林、武当、洞庭盟的名头?”
这话有讲究,三人联手,杀她不武,一对一,就未必能够杀她,至少一对一她不害怕。
“好大的口气!”江豪怒道:“你想学‘百步神拳’,先吃我一拳试试!”右手一扬,击出一拳,一股强烈的拳风,直撞过去。
‘百步神拳’,能击毙一丈外的一条水牛,江豪距离白牡丹不过四五尺外,但白牡丹闪避得巧,身子仰倒,双却却钉舱板,拳风凉身而过,白牡丹立刻又站了起来,仍在原位土寸步未移。
但闻一声蓬然大震,船舱板壁被堆破一个大洞。
“好厉害的‘百步神拳’,如能拳发无声,这一堆就要了小女子一条命了。”白牡丹理了一下嘴边的散发,面带微笑的说。
江豪有点下不了台,大喝一声,侧身而上。
“三公子,暂息怒火,”天衣大师一侧身,拂动衣袖,挡住了江衷的攻势,道:“有话好说。”
事责上,两人对手一招,天衣大师和飞云子都看出了白牡丹技艺非凡,想不到秦淮言舫上,竟有这等人物!
江豪心中也明白遇上了劲敌,天衣和飞云子如不卖手,鹿死谁手,真还难以预料。他强忍不怒气,软口气,道:“大师还瞧不出来么?白牡丹和掳走贵寺方丈的人,分明是一伙的,拿下这个丫头,慢慢拷问,我不信牠是铜打铁铸的……”
“江三公子,我可以自绝一死,这段公案就不会宣泄江湖。”白牡丹道:“个中利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三位老人家的绝技出现江湖之时,也就是武林的劫难开始,再说明白一些,我不肯说出他们去向,是因我怕死,我相信他们很快就会查出是我泄漏了秘密。说出来,我立刻就要亡命天涯,要三位各传我一种绝技,我准备息隐苦练,以求自保。”
“很有道理。”天衣大师道:“老柄学过‘金刚指’,也愿传给姑娘,但想请教一件事,不知女檀越肯否见告?”
“说说着吧!”白牡丹道:“能说的,我不推辞。”
“女檀越栖身秦淮画舫,忙着酬应佳宾,”天衣大师道:“但耳目的灵通,却又十分惊人,把我等三人的来历身份查得清清楚楚,老朽很少离开少林寺,想不通女檀越怎会有如此能耐?”
“这就是我的错了,”白牡丹道:“年纪轻轻不知道收敛隐藏,生意做得明目张胆,自然逃不过知机子那个牛鼻子老道的如电神目了。”
忽然想到飞云子也是一位道长,不禁尴尬一笑。
“白姑娘早已知道了……”
“除了知机子之外,还无人看得出我的身份,”白牡丹道:“他也确实厉害,我只亲自参加过一次交易,就被他看出底细了,追查到秦淮画舫上来。”
江湖事如此的复杂,把一个很少在江湖上走动的天衣大师听得如坠入云雾之中,吁口气,道:“女檀越还做主意呀?不知是甚么买卖?”
白牡丹“嗤”的一声笑了,这个年近半百的老和尚啊!纯真得有些可爱。
“买卖消息,”白牡丹道:“江湖上有一个白鸽门,大师也不知道吗?”
“好象是听人说过,”天衣大师尴尬一笑,道:“实在内情,却是不太清楚。”
“那我就详细的告诉你们吧!”白牡丹道:“我们这个组合,专以刺探江湖上各种秘密为业,人数不是很多,但布线却卖,活动遍及南七北六十三省,到了我这一代,更以江南七省为重,耳目密布,任何风吹草动,都别想逃过我们的耳目,当然,我们也有些门规戒律约束,我们没有一定的地方,活动也极为小心,所以,江湖上虽有白鹄门的传说,却很少人找得到我们在哪里,如机子竟然能找到我落脚之处。这个人实在有点神通,我可以死不认账的,但想到日后江湖大变,杀劫重重,不知要死去多少武林的精英、高手,才改变了主意,决心说出内情,希望消弭去这场劫难,大概就是如此了,现在,让三位作个决定了。”
“好!老纳传你“金刚指”。”
飞云子道:“‘破天三剑’虽是武当镇上绝技,但白姑娘这种伟大的胸襟,令人感动,贫道拼安门规惩处,也要传给姑娘。”
江豪一抱拳,道:‘百步神拳’,我只有三成火候,但练法和窍诀,我都记得很熟,我会很仔细的讲说清楚,日后不管家法如何处置我,江三认了。”
“我没有看错,三位果然都是血性英雄。”白牡丹道:“白鹄门虽然是个见不得光的组合,但我们也有是非观念,只是此刻无瑕多说。时间宝贵,不知哪一位先行开始?”
“老朽之意,我们四人一起研习,这一番,我们三人同行也是个生死与共的局面,老朽希望飞云子道儿、江三公子,也能同时学“金刚指”。”
白牡丹道:“大师的开阔胸怀,小女子好生敬服。”
“‘破天三剑’,热其诀窍之后,”飞云子道:“一样可融于刀法中施展。”
“以两位前辈的功力,学会了‘百步神拳’,”江豪道:“施展出手,威势要强过晚辈很多了。”
“这其不能留了,我们要找个隐蔽所在,专心研习。”白牡丹道:“这等冠绝江湖的精湛武艺,虽然是只学习口诀玻要,恐也得三五天工夫才行。”
“主要是运气用劲的技巧,但说来容易练来难!”天衣大师道:“总要一两天时间,才能学得通顺。”
“‘破天三剑’是一种变化技巧,聪明人三两天可以体会出来,有的人三个月也学不出一个名堂。”飞云子道:“我看白姑娘慧数多才,武功也有很深厚的基础,学起来应该不难。”
“我知道,师父带进门,修行在个人,”白牡丹道:“习练这等绝技,除了苦下工夫之外,还要有三分机缘,一点慧根,急不如快,我们这就离开,三位请跟我来。”
看上去不到二十的姑娘家,办起事却有条不紊,而且思虑周密,卖舫旁边早已停泊着一艘小艇,也只不过勉强能容下四个人,白牡丹最后走上小艇,运桨如飞,小艇飞驰而去,留下了灯火辉煌的‘广寒宫’。
弃舟登陆,夜行入山,穿越荆丛杂林,爬高走低,白牡丹走得如履平地,这时,三人又发觉了白牡丹的轻易功夫绝不在三人之下,而且路径熟悉,夜暗中行走如飞,这个看上去娇如春花的小姑娘,真是能耐非凡,天衣大师等三个人都得集中精神跟着她走,连说句话工夫也挪不出来。
天上无月,乱草荆丛中,也没明显的道路,三个人闷着头赶路,连东西南北的方向也分不清楚了。
行人了一片密林,白牡丹突然停下脚步,抬头看看天色,道:“四更时分了,这两个更次,咱们走了七十多里,虽然不算远,但大都是翻山越岭,圭在乱石荒草中,先休息一下,再吃点东西。”
江豪暗忖:这里会有甚么东西吃呢?
只见白牡丹举手一堆,一扇门应手而开。
敢情在一株大树旁侧,有两间早已筑建好的茅屋,只不过外面都掩以树皮,不留心很难看得出来。
茅舍内很干净,也没有潮湿的气味,显然是经常有人打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