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丢儿听闻此言,不发一语,端起桌上茶碗吃了一口,旋即啐了金锁满脸,骂道:“吃昏了你的,这样烫的茶也端来给我吃,想烫死你娘!”
金锁被啐了个满脸,又不敢还嘴,捂着脸站在一边,垂首不言。
王丢儿骂骂咧咧了小半日功夫,才住了口。金锁兀自不敢上前,房里使唤的小丫头招儿进来收拾了茶碗下去,彼此一无话说。
少顷,夏恭行出门跟手小厮来招进来说道:“少爷要往东门外去,打发小的来问奶奶讨衣裳。”王丢儿没好气问道:“你们少爷怎么不自己进来?往东门外去,又干什么去?!”来招回道:“是老爷说要分十亩田产给姑娘,少爷要先到庄子上看看地。少爷还说,今儿有些事要忙,只怕要歇在庄子上了,所以打发小的进来要衣裳。”
这王丢儿一闻此言,气的两眼金星乱冒,牙咬得咯咯作响,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咬牙切齿道:“滚去对你主子说,我没功夫替他收拾衣裳,有本事一辈子歇在庄子上别回来!”来招没讨到东西,自是不肯去,嘴里说道:“奶奶不与我,只怕少爷打我哩。”王丢儿气冲肺腑,自炕上抓起一柄鸡毛掸子,将那小猴子抽的满地乱跑,嘴里骂道:“你怕你少爷打你,莫不是我没长手!如今一个个都来踩我,合家上下还有谁把我放眼里!我是哪门子的奶奶,再这般下去,这家里还有我容身地哩!”
来招狠挨了几下,吃疼不过,拔脚就向外跑。王丢儿追出门去,迎头撞在一人上。这王丢儿不管不顾,张口骂道:“什么人,眼瞎了,这上房里也四处混钻的!”
那人险些被她撞倒,立稳了步子,方才斥道:“你这是做什么,大呼小叫,将个小厮抽的鸡飞狗跳。不知的人,还当这屋里造起反来了。”
王丢儿一见来人,瞅了他两眼,一字不发,撇下鸡毛掸子,转身走进房内,往床上一倒,面冲里睡着,也不理人。
夏恭行跟进房里,见了这般模样,心里也甚是烦恼,说道:“我要去庄子上,打发小厮问你要衣裳,你怎么不与?”王丢儿睡在床上,不理不睬。夏恭行停了半日,见她不睬,便使膝盖顶了顶她后腰,说道:“我同你说话,你怎么不应?”
王丢儿猛然起身,望着夏恭行问道:“我问你,你去庄子上做什么来?”夏恭行便知那小厮说走了嘴,也不接话,只说道:“你问这个做什么,不过是庄户上请人过去看看,能些什么事,快把衣服与我。”王丢儿跳起来,指着他鼻子斥道:“我都知道了,你还在这儿哄老娘哩。昨儿那骚蹄子怎么拿好话哄着你们,你们爷俩就巴巴儿的肯把田产给她!一个个都瞎了心的,胳膊肘朝外拐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明儿她再跟了野汉子跑,你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夏恭行听了这话,万分烦躁,只说道:“爹的田产,他愿分谁就分谁,哪里轮的着咱们插嘴。”王丢儿一口啐在地下,骂道:“贼不晓事的材料儿,就是这等窝囊,平日见了你老子就跟避猫鼠一般,如今能叫个丫头踩在你头上。什么爹的田产,他愿分谁就分谁。待他百年了,这一家子产业不全是咱们的,他如今要分,可不就是分咱们的地?你倒蒙了心,只顾讨你老子的好,这样子的事也肯答应!”夏恭行斥道:“爹要分来,我能怎样?你不怕,你去跟爹说。我要到庄子上去,快叫丫头开箱子拿衣裳,别在这里缠。”
王丢儿两道扫帚眉倒竖,张口就道:“我若叫这小丫头分了咱们的地,我这姓字就倒过来写!”说着,下床趿了绣鞋,匆匆往外去了。
夏恭行见浑家不管不顾,往外去了,心中甚是烦恼,抬眼却见金锁在一边俏生生立着,问道:“你怎么不跟去服侍?”金锁上来道了个万福,委委屈屈道:“我虽是奶奶的丫头,这屋里到底大爷为尊。大爷既在这里,我恐大爷没了人服侍,并不敢去。”说着,又道:“听闻大爷要取衣裳,那箱子的钥匙在我这里,我这就给大爷开箱子。”言罢,她便自腰间摸出一把钥匙,迈着步子过去,猫下腰来开了箱子,将夏恭行的一件大氅、一件衬衣拿了出来,使包袱皮包了,走过去双手递上,头倒是埋的低低,并不敢看夏恭行。
夏恭行接了衣裳包,见她低垂着脸儿,不言不语,越发显得身子玲珑娇小、温婉恭敬,不觉心里一动,说道:“你倒是好性子,你们奶奶平日那个风火脾气,你也该多劝劝才是。”金锁回道:“大爷说的是,我也不曾少劝,只是奶奶的性格,大爷是知道的。哪里是肯听劝的人呢?说不得两句,便要挨嗔。适才为分田地的事,我也劝奶奶来着,只是又遭了一通叱骂。我是个丫头,挨骂倒也罢了,只是没能劝住奶奶,使得奶奶同大爷口角,坏了大爷同奶奶的夫妻情分。”
夏恭行听这言辞甚是甜润,心里暗暗称奇:平素看这妮子倒也不假辞色的,今日却是怎么了?嘴里说道:“也难为你有这个心。我走了,待会儿你奶奶回来,记得同她说。”
金锁低低应了一声,将夏恭行送到门上,方又转回来。眼看四下无事,王丢儿又跑去前堂生事,料得一时半刻回不来。这金锁便在廊下一张藤椅上闲坐,叫小丫头招儿拿了碟瓜子与她。
招儿送了瓜子过来,说道:“姐姐别在这儿嗑瓜子,吐一地的皮,待会儿奶奶回来又要骂。”
这金锁也不睬她,自顾自嗑瓜子,将皮吐了一地。
那招儿没奈何,又是个半大孩子,只好丢手走开。
金锁兀自忖道:我是打小跟着奶奶的,在家时吃睡都在一处,这情分是旁人不能比的。就是那嫁出去的惠香,也赶我不上。自来了这里,我替她出谋划策,大小事我都替她想到头里。如今她竟丝毫不顾情分,将我这样作践起来。我看依着奶奶的脾气,大爷同她是好不了了。她嫁来几年,都没个一男半女,往后少不得大爷要纳妾。这家里添了人口,以后的事情就难说的很。我跟着她,未必有什么好果子吃,不如另谋个出路。适才看大爷对我的样子,倒很有几分情意,这高枝儿我不如先跳了上去,日后有个一男半女也是个终身之靠。强胜给人做奴为婢,日后嫁小厮!
她将如意算盘打了一回,又转念道:看奶奶往日那脾气,不是个能容人的。我若当真有了这样的事,只怕天也掀翻了。这屋里可就再没我的容身地,大爷又不是个有主心骨的汉子。待到了那时,没人主张着,我可就没活路了。我看姑娘年纪虽轻,倒很有几分主见,行事说话都与世间那等懦弱无用的女子不同。我不若去求求姑娘,先跟了她到庄子上去,强如在这王氏手里揉搓。就算将来弄出事来,我也算姑娘的人,她必定不会撒开不管的。
金锁心底将算盘珠子拨拉的噼啪响,只当万事在握,主意拿定,不由得意洋洋,抬身起来就往外去。
招儿看见连忙呼道:“姐姐往哪儿去?丢下这一地瓜子皮,倒叫谁扫?”
金锁哪里管她,径自走了。招儿只好寻了把扫帚,嘟嘟囔囔的扫了地。
这金锁一路走到夏春朝院里,进门见宝儿正在廊上美人靠里坐着,手里做些针线。
她先不忙进屋,满脸堆笑迎上前去,向宝儿问道:“妹妹好,又忙些什么?”宝儿见了她,情知她是王丢儿的心腹丫鬟,也不十分兜揽,微笑道:“是我们姑娘的一件衣裳脱了线,我给补上。”又问道:“姐姐今儿怎么有空过来?大奶奶那里不需要人服侍了?”
金锁笑道:“奶奶有事体出门去了,我在屋里闲着没事,就过来走走。还有一句要紧话要告诉姑娘,不知姑娘方便么?”宝儿看了她两眼,忽而笑道:“姐姐也知我们姑娘正在养胎,姑娘这些年操心费力,气血亏虚的厉害,陆家那起混账又将姑娘气的不轻。姑娘得着实静养着,前儿大夫来还说,不要让不相干的人扰了姑娘清净。我也不是不让姐姐进去,只是姐姐万一哪句话不得当,姑娘听了生气,伤了身子,老爷责问起来,咱们谁也担当不起。”
金锁陪笑道:“妹妹这等伶俐,难怪姑娘疼爱妹妹。然而我这话十分要紧,就怕姑娘听不着了要吃亏呢。妹妹既替姑娘着想,想必不会听凭姑娘栽跟头罢?”
宝儿听了这话,心里忖道:她这番话倒好似别有意图,看她这鬼鬼祟祟的行径,又像是背着王丢儿出来的。也罢,我且叫她去见一见姑娘,看她有什么话说。
当下,她笑道:“难为金锁姐姐这等为着姑娘,既是这般,姑娘在里屋炕上歇着,姐姐自管进去就是。我把这袖子缝了,也就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