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灯火通明。
李牧一袭布衣,背负双手,在帐内缓缓踱步。这位六十多岁的老将军身材高大健硕,浓眉下的一双眼睛如老鹰般锐利,灰白的发须,一张沧桑而威严的脸庞,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让人心悸的杀气。
帐内忽然传来一声啜泣。
李牧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帐左,目光中透出一丝苦涩。
帐左铜灯下,坐着一位天香国色的佳人。一袭华丽的红色锦服,把一张玉脸映衬得格外娇艳。二八年华,正是灿烂花季,但此刻却是愁云惨淡,两行清泪无声流淌。
李牧嘴唇轻抖,欲言又止,接着摇摇头,仰天长叹,一股愤懑怨气从心底直冲而起。
今日的邯郸已经日薄西山,看不到什么希望了,原因无他,大王一个不如一个,而朝政却被权臣郭开所把持,暗无天日。
长平之战后,赵国国力削弱,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勉强尚能维持。孝成王也是痛定思痛,非常信任廉颇,委以相国重任,君臣齐心协力,重振旗鼓。孝成王驾崩,太子在秦国为质,郭开乘着廉颇在外作战之际,帮助公子偃继位,就是悼襄王。悼襄王做了大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逼走了廉颇。他不把廉颇逼走,他的王位未必保得住。
本来赵国大后方有李牧镇戍,固若磐石,邯郸有廉颇主政,励精图治,假以时日,赵国不难重振雄风。结果廉颇一走,大好形势瞬间崩溃,短短数年,赵国就被秦军打得满地找牙,危如累卵。
接着悼襄王又做了一件让朝臣们大失所望的事,那就是废太子。太子赵嘉德才兼备,但悼襄王因为宠爱一个歌女出身的妃子,竟然把太子废了,立此妃所出赵迁为太子。
两年前悼襄王崩,赵迁继位。赵迁是个纨袴,不学无术,对郭开更是言听计从。值此国难当头之际,这对君臣不是忙着御敌,而是忙着诛杀废太子赵嘉,简直不可理喻。
公主赵仪是赵嘉的嫡亲妹妹,她匆忙北上,就是受赵嘉之托,向李牧求援来的。与此同时,客居魏国大梁的老将军廉颇听闻此事,也急忙派遣忘年交荆轲北上,恳求李牧务必出手相助。廉颇在书信里说了,赵嘉深得人心,邯郸一旦手足相残,必将给岌岌可危的赵国沉重一击,后果不堪设想。
如今赵国就剩下代北大军可以支撑国祚了,李牧的份量突然看涨,官职一夜之间就升到了大将军。说起来好笑,邯郸过去根本不待见李牧,现在有难了,就算是大王和权臣郭开,也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婉言相求,但问题是,现在代北处境艰难,群敌环伺,一头头恶狼都瞪大眼睛盯着代北,贸然南下,必遭败绩。赵国就剩这么一支可以拿得出手的军队,代北军一旦覆灭,赵国就彻底玩完。
公主赵仪天天坐在帅帐内落泪,哀求李牧南下救援。只要李牧带着军队南下,只要李牧击败了秦军,解了邯郸之危,那接下来李牧在邯郸说话的份量就不一样,要救公子嘉,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赵仪把事情看得很简单,看到李牧迟迟没有南下的迹象,暗自怨恨。李牧解释了几次,国祚安危和公子嘉的性命相比,当然国祚重要,这是毋庸置疑的。赵仪不理解,李牧也不想多费唇舌,只是每每看到她泪水涟涟,心里就愈发的气闷。
这时,帐外传来荆轲求见的禀报声。
李牧转头看向赵仪。赵仪盈盈起身,眼含泪水走进了偏帐。虽然她贵为公主,但李牧现在是统率一国军队的大将军,国事当前,公主也要回避。
帐帘掀起,一位白衣散发的年轻男子匆匆走了进来,俯身致礼。
“见到人了?”李牧一手虚扶,一手放在背后,神色凝重地问道。
荆轲身材削瘦,相貌普通,脸色有些苍白,一双眼睛开阖之间精光四射,这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充满了灵气。荆轲微微点头道,“张良先生说,夜中时分前来拜见。”
李牧稍加迟疑,又问道:“就他一个?”
“他没有说。”荆轲犹豫了片刻,想问什么却又忍住了。
荆轲这次北上是受廉颇之托保护李牧的安全。李牧曾是廉颇的部下,因为廉颇的提携而迅速成长。两人年纪差了很多,但脾气相投,交情很深。廉颇虽然被迫离开了赵国,但时刻不忘重返邯郸,为国效忠。去年赵军大败于漳水,十万大军尽数覆没,赵王又想到了廉颇,派内侍唐玖到大梁去看看廉颇。廉颇老当益壮,身体很好,满心希望回国效力,但唐玖一去却没了消息。老将军因此深受打击,心灰意冷,到楚国去了。临行前,请荆轲到代北保护李牧,也算是最后一次为国出力了。
李牧绝对信任廉颇,爱屋及乌,对荆轲也是信任有加,引为心腹。看到荆轲欲言又止,李牧嘴角撇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鄙夷之色,“韩国已经是虎狼口中之食,韩王和韩相张平的好日子屈指可数,这时候张平让其子张良出面合纵五国抗秦,其目的可想而知。不过我赵国现在的确需要他奔走合纵。此次燕赵两国如果不能冰释前嫌,携手结盟,我代北大军哪有机会南下作战?”
荆轲心里的疑惑得到了答案,虽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如水,但眼里却掠过一丝隐忧。
李牧眼神如电,知道他担心什么,傲然挥动了一下手臂,“老夫一心为国,怕什么?不就是给燕人两座城池嘛。武遂和方城本是燕国的城邑,当年也是为了教训不自量力的燕人,老夫才把它们抢了过来。区区两座小城,算得了什么?没有燕人的盟约,我代北军无法南下作战,一旦邯郸失陷,河北国土势必丢失,国将不国。两者孰轻孰重,大王难道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