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船如一叶浮萍大海中。
刘羡阳好像在神游万仞,小陌负责盯住那位姜赦的道侣,谢狗坐在台阶上打哈欠,妇人的眼神则时常在裴钱身上流转。
院内气氛略显沉重,老秀才突然说道:“裴钱,陪我散散步。”
裴钱点点头。
庭院有侧门可以通往别地,只是这座月洞门却上了锁,老秀才装模作样从袖子里摸摸索索,背对众人,好似掏出钥匙开了门,推门而入,裴钱跟上。
不同于先前院子的寒酸,此处可谓别有洞天,典型的公卿宅第,高梧绿竹,颜色苍翠,上下皆清,一墙稍空,补以玉兰,想来炎夏做客人间,暑气不敢到此串门。
老秀才环顾四周,笑道:“东家也太小气了。若能读书其中,开启幽窗,天光与青绿一并涌入,字俱碧鲜,真是开卷有益。”
裴钱收起思绪,解释道:“听小师兄说过,灵犀城上任城主是位女子,她对苏子和辛济安先生的词,都能批评一二。估计这处是她的读书处,夜航船作为大东家,不好随随便便让给师父作为私宅,不然就有人走茶凉的嫌疑。”
老秀才点点头,恍然道:“这就说得通了,否则我非要跑到船主东家那边絮叨几句,有枣没枣打一竿再说。”
那株玉兰正值花期,花时地上如积雪。
老秀才双手负后,站在树下,自顾自笑了起来,轻声道:“上次文庙议事,对峙的,是两座天下,声势阵仗很大。出风头最大的,当然还是平安了。托月山那边,又是拉郎配,劝你师父去蛮荒,就可以帮你们多认几个师娘,又是摆足架势,愿意将高位王座虚席以待,搞得好像你师父今日去了蛮荒,明天就可以坐二三把交椅,甚至斐然好像都肯让贤,周清高对你师父的仰慕,如今更是两座天下皆知,恨不得代师收师叔了。”
“诸如此类,林林总总。有些听闻此事的浩然修士,觉得荒诞,倍感滑稽,误以为蛮荒乌烟瘴气,做什么都是胡来的。你却不要觉得是那些大妖在开玩笑,故意调侃你师父,蛮荒那边是真想拉拢他这位末代隐官。扯起一条曳落河,剑开托月山,抢走一轮皓彩明月,单对单,做掉了蛮荒大祖的首徒,需知那元凶还是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蛮荒只认强者,既然能认白泽,就能认陈平安。不说斐然,只说萧愻好了,若是平安去了蛮荒,你看她开不开心,肯定会的,她是叛出剑气长城,陈平安却是叛出了剑气长城以及浩然天下,光凭这一点,萧愻就要对你师父刮目相看,视为同道中人。”
老秀才娓娓道来,裴钱耐心听着,问道:“文圣老爷,礼圣先生盯着这边吗?”
老秀才摇摇头,“没在看了,怨不得他不担事。毕竟天外还有燃眉之急和心腹大患,一个不小心,就会让三教祖师的散道之举,功亏一篑。”
能够分出心神来这夜航船,与姜赦对话几句,礼圣已经冒了不小的风险。
听过老秀才的解释,裴钱理解是理解,却还是有些难以掩饰的失落和忧心。
老秀才伸手揉了揉脸颊,开始移步往外走,“这件事,是我做岔了,十分差劲。”
裴钱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言语咽回肚子。
老秀才却没有自己的过咎轻轻放过,继续说道:“推本溯源,有今天的为难,还是我当年把事情想得简单了,自认还算周全,不顶事。实不相瞒,关于你的来历,平安一直被蒙在鼓里,我却是清楚的。要不是我的提议,观道观那边,碧霄道友就不会安排诸多巧合,让你与陈平安相见,一起离开藕花福地,成了师徒。你们今天也不会如此揪心。我那会儿总觉得姜赦万年刑期将满,到时候出山,难免满肚子怒气,就想着找个稳妥办法缓冲一下,免得人间再起干戈,所以处置这件事,我大有私心,极为事功。”
老秀才一手握拳,轻轻敲打手心,“想着这么做了,对平安,人生路上做人做事总是想着先吃亏的关门弟子,能够提前获得一张护身符,在兵家初祖那边赢得些许好感,攒下一份不大不小的香火情,在乱世里边,赢得先手。比如平安独自守着剑气长城那些年里,我就一直希冀着姜赦可以出手帮忙解围。”
“对裴钱,能够跟在平安身边,多走走多看看,眼界一开,性格就不会过于执拗,朝夕相处,久而久之,耳濡目染,完全就是一个从书香门第里边走出来的孩子。有学养,有家教,有担当,早晚会是那巾帼不让须眉的大家闺秀。我对平安的耐心,还有裴钱的潜质,都是很有信心的,只要他认可了你,就一定能够照顾好你,至少可以带给裴钱一个平平常常的童年,走过远路,落定了,就要去学塾读书,下了课,家里有和蔼的长辈,身边有可以聊天的投缘朋友。慢慢来,不必着急长大。”
“对姜赦和他那位道侣而言,好似凭空多出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若能一家团圆,怎就不是苦尽甘来了。确是我一厢情愿,把人心想得简单了。”
“至于你在竹楼跟崔先生学拳,还能赢得好几次武运,等于提前跟姜赦相见了,平安想不到,我更想不到。”
“陈平安是在教徒弟,不是在跟他们抢女儿。有一说一,单说这件事上边,算不得姜赦将好心当成驴肝肺。是啊,我怎么就可以保证,他们自己来教女儿,不会更好?所以此事一开始就是我理亏,却要你跟平安两个孩子来担责,天底下没有这样当长辈的道理。你们作为晚辈,不觉委屈,却不是我可以蒙混过关的理由。”
听到这里,裴钱终于忍不住想要说几句心里话,聚音成线,密语道:“师公,其实我遇到这种事,并没有那么难受,就是有点莫名其妙。姜赦他们两个,我只当是路上偶然相见的陌生人。我可以保证,不是为了让师公宽心才故意说这种话的,的的确确是我的真心话。我心里真正难受的,是让从小主意就很定的师父,都要思虑重重,如果……”
裴钱本想说一句,如果可以的话,师父不嫌她拖累,这场架,必须算她一个!对她而言,天大地大,师父最大。
老秀才摆摆手,打断裴钱接下来的言语,轻声道:“莫要带着情绪说气话,容易伤人伤己。最后吃亏的,还是我们自己。”
裴钱默然。
既散步也散心,老秀才带着裴钱一起走出了这座宅第,走在略显冷清的街上,回望一眼府邸匾额,缓缓道:“真正的富贵气,不在金玉满堂,珍宝字画,各色物件,如何琳琅满目。一时得势的权贵豪门,相较于那些君子之泽能够绵延三代、甚至五世之上的世族门阀,差就差在底蕴上边,需要修身有家学,治家有家法,姓名有族谱,祭祀有家庙祠堂,为人处世有祖训。”
裴钱点头道:“记得师父说过什么叫他心目中的书香门第,就是家里书多。孩子从小就觉得读书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一个人若是不读书才是奇怪的。不必计较书上各代大家钤印的藏书印多不多,也不必过于计较某部书籍的书坊刻本是否精良、是不是孤本善本,最重要的,是要自家先人在那些书上的批注要多些,后世子孙翻书读书,就可以看到极多的读书心得,能够把一本书吃得更透,理解更深刻,可以算是第二场‘开蒙’,即是家学秘传,可谓治学的独门心法了。”
老秀才抚须而笑,赞叹不已,笑道:“山下门户,一家之主,能够管好三代人,就算足够厉害了。”
“为落魄山和青萍剑宗作百年计,平安已经做到了。要想更长远的作千年计,就需要你们的弟子、再传弟子们,以身作则,做好表率。山上山下道理总是相通的,只肯遗留钱财给子孙,是兴家是败家不好说,哪怕是留下万卷书,子孙看书与不看也还是两说,但是言传身教,做个正人,才有祖荫,立下几个好传统,才是田产,代代相传,子孙宝之。”
如今落魄山与青萍剑宗,上山下宗各自都有了三代弟子。
就是不晓得第四代弟子的第一人,又会是谁?届时那人岁数多大,是否剑修?总之值得期待。
不知何时,刘羡阳偷摸跟上来了,“娶妻娶贤,一旺旺三代,就是不知道以后谁家好儿郎,祖坟冒青烟,能够娶了裴钱。”
裴钱翻了个白眼。
刘羡阳以心声问道:“文圣先生,知不知道刘幽州?”
老秀才愣了愣,“啊?”
刘幽州这孩子好眼光啊,刘聚宝烧高香啦?
刘羡阳继续笑道:“觉得比之曹晴朗如何?”
老秀才又是一怔,“咦!”
刘羡阳笑嘻嘻道:“我倒是觉得李槐也不差。”
老秀才好像被牵着鼻子走,细想之下,似乎,嗯?
裴钱问道:“你们在聊什么?”
刘羡阳厚脸皮说道:“陈平安的先生,不就是我的先生,太见外,反而伤了文圣老爷的心,我这当记名不记名都行的学生,当然得找个机会,与暂时还没有喝过拜师茶的先生好好商量一事,不如举贤不避亲,文庙那边给个君子头衔?再多出一位宗主剑仙当学生,以后先生出门跟人吹嘘,我收弟子,精益求精,剑仙起步……”
老秀才瞪圆眼睛,啧啧!
不知不觉,有位妇人,形单影只,远远跟着。
裴钱脸色如常。
更后边,还有两颊酡红的貂帽少女与黄帽青鞋的小陌,在街上并肩而行,卿卿我我。
谢狗揉了揉貂帽,清官难断家务事,她这位次席供奉,有些揪心,好烦,愁死个人。
谢狗说道:“小陌,行山杖借我耍耍?山主亲口说过的,等你回了,可以跟你讨要。”
既然公子都发话了,小陌便随手将绿竹杖递给谢狗,以心声问道:“为何对公子直呼名字都没有任何感应?”
谢狗提起行山杖,拿脸蹭了蹭,说道:“哈,定情信物。”
小陌无可奈何,“问你话呢。”
谢狗说道:“山主不乐意你掺和此事呗,铁了心要咱们俩置身事外。山主啥脾气,你跟了这么久,还不清楚啊,你如果不是死士还好,信得过你,有力出力,能帮就帮,山主不跟你含糊半点。谁让你只差没将死士二字刻在脑门上,山主不愿你涉险,就没你啥事了。”
小陌疑惑道:“可就算公子有心躲我,为何凭我今日境界,还是找不到丝毫线索?”
谢狗说道:“不说你如今还不是真正的十四,就算已经是了,以山主的谋略,有意瞒你,还不是跟玩一样。”
小陌点点头,“怪我多此一举。先前送给公子的那件法袍,花了点心思,能够与我元神魂魄和其中一把本命飞剑牵连。这等伎俩,肯定被公子看破了。上次在崇阳观被那头鬼物偷袭,公子就没有将法袍穿戴在身。果然是我画蛇添足了。”
谢狗是才知道此事,一跺脚,恼火道:“小陌唉!”
小陌心不在焉,终究还是担心自家公子跟姜赦的那场架,哪有主人与谁打生打死、死士却在一边闲逛的道理?
小陌以心声问道:“公子闭关的时候,我不在落魄山,你就是扶摇麓道场的护关之人,连你都无法跟公子联系上?”
谢狗摇摇头,“这种事,我诓你做啥子,要是山主……呸呸呸,山主肯定会活蹦乱跳返回夜航船,你要是得知我瞒报军情,我还不得被你骂个半死,记恨好几百年啊。你又不是不了解我的脾气,就算山主不准我在你这边泄露他的踪迹,我在山主那边发过毒誓,算得什么事,反悔就是了,出虚恭嘛。”
小陌不再说什么。
谢狗神秘兮兮说道:“事先说好,可不是我挑拨离间啊,小陌,你有没有觉得山主在神魂一道的造诣,过于……天才了?”
玉宣国京城马氏府邸,制造出种种幻境,以假乱真。如果说在此地凡俗、武夫居多,练气士境界不高,那么莲藕福地之内寻见妖族萧形的踪迹,几乎等于凭空捏造出一个忠心耿耿的“许娇切”,就不是什么小伎俩了。桐叶洲,那座破败古庙内,将青壤几个玩弄于鼓掌之间,更不谈小天地之内,驱役那几位无偿打长工的“苦力”,尝试打造一座小千世界。尤其是拿丁道士用以护道兼观道的那门飞升法……
谢狗在修道一事上,资质如何,不光是陈平安心里有数,即便是眼界高如老瞎子,都要将白景放在第一流人物行列。
那么被白景评价一句“过于天才”,足可见陈平安在神魂一道的厉害。
小陌想了想,小心起见,在袖内捏了一记道诀,增添数层阵法禁制过后,这才反问道:“公子既然是现任‘持剑者’,不精通此道,才是怪事吧?”
谢狗神色古怪,小声嘀咕道:“哪有这么简单。”
她在骑龙巷那边,亲眼见过新旧两位持剑者的联袂现身,直觉告诉她,未必是陈平安得到了昔年十二高位之一的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