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幕,青衣小童在崖畔入定修行,粉裙女童坐在小竹椅上嗑瓜子,崔姓老人下楼,搬了条竹椅坐在女童身边,轻声道:“千年崔氏,宝瓶洲头等的书香门第,都没能孕育出你这么一条灵慧火蟒,由此可见,机缘一事,苦求不得。”
粉裙女童乖巧一笑,问道:“崔爷爷,你说我老爷如今破境了吗?”
老人幸灾乐祸道:“老夫亲手打磨出来的武道最强三境,哪里有那么好破的,估计还早呢,说不定到了最南边的老龙城,陈平安的境界还是纹丝不动,老老实实待在三境瓶颈上,每天愁得喝闷酒,然后变成一个意志消沉的小酒鬼。”
粉裙女童小声埋怨道:“我家老爷的拳,一半算是崔爷爷你教的,老爷不破境,你怎么能偷着乐呢?”
老人哈哈笑道:“你啊,不是我们武道中人,不知道‘世间最强三境’这个说法的分量,老夫当时一拳打杀了六境巅峰的崔氏供奉孙叔坚,只用上了五境的能耐,为何?就因为武夫的底子有厚薄,底子打得差了,如高楼风吹即晃,底子打得好,那就是一座名山大岳,屹立于大地之上,一点风吹雨打算不得什么,挠痒痒罢了。”
粉裙女童忧愁道:“我家爷爷身边没有人照顾,出门在外,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做,会不会耽误他练拳啊?”
老人瞥了眼青衣小童的背影,再收回视线,看着满脸忧虑的小女童,感慨道:“能让你们两个凑在一起没打架,也算陈平安调教有方。不知道以后家大业大了,陈平安是不是还能如此,待人接物,中正持平。小门小户的规矩好不好,和豪阀世族的家风正不正,处理起来,是两回事。”
粉裙女童仰起头,天真可爱道:“真有那么一天的话,崔爷爷你帮着我家老爷一些?”
老人摸了摸小火蟒的脑袋,“有些家务事,外人帮不了的。”
老人缓缓站起身,伸手指向远处,“试想一下,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陈平安开宗立派,有你和小水蛇,有腹下生出金线、长出四足蛟爪的棋墩山黑蛇,有这么多座山头,一旦以后每座山头都有高人坐镇其中,例如那个认了陈平安当先生的……还有那些喊陈平安作小师叔的孩子们,然后你们也成了世人眼中的仙家府邸,有了宗门长老,要收取弟子门生,陈平安手底下汇聚了十人、百人甚至千人万人,一旦自家人有了纷争矛盾,他陈平安手心手背都是肉,就不是一拳一剑能够解决的事情了,该如何处置?”
粉裙女童在芝兰楼看遍了各国史书,晓得这个问题的棘手,便连嗑瓜子的心情都没了。
崔姓老人笑道:“其实也不用太过忧心,陈平安有一点好,可能没几个人发现……”
粉裙女童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老人的下文,忍不住问道:“崔爷爷,我家老爷身上都有那么多优点了,还有我不知道的好啊?”
老人开怀大笑道:“你这小闺女有一点是真好,拍人马屁,尤其是对你家老爷,能够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
粉裙女童有些赧颜,心想自己可没有溜须拍马,老爷就是有这么好呀。
老人坐回竹椅,不再卖关子,笑着说道:“陈平安很好说话,所有人跟他亲近的人,都会把这一点当做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总有一天,陈平安会在某件事情上,变得很不好说话,甚至是最不好说话,到了那个时候,奇怪的事情就会发生了,所有人都会感到……心虚和害怕,绝不是第一时间去反驳什么。”
粉裙女童赶紧双手合十,喃喃道:“我可不希望老爷生气。”
老人叹了口气。
他曾经在竹楼外杀人之后,气势汹汹地对陈平安问了一句,“你是随我练拳,还是跟我学做人”。
这既是老人的肺腑之言,其实又何尝不是眼高于顶的老人,自认在“做人”这一点上,无法坦然说服陈平安?
可若非如此,老人又为何愿意将陈平安作为一身拳法的衣钵传人。
收取弟子,就要收一个将来有望超越自己的家伙,一个足矣!否则哪怕收了一群九境、十境的弟子又如何?还不是大势之下的几只蝼蚁?!
粉裙女童突然怯生生问道:“如果有一天,崔爷爷你做了错事,然后我家老爷发火了,你会不会害怕啊?”
老人在小家伙脑袋敲了个板栗下去,然后起身离去,气呼呼道:“小丫头真不会聊天!”
崖畔那边其实一直竖起耳朵偷听的青衣小童,坏笑着转过头,朝粉裙女童竖起大拇指。
粉裙女童开开心心嗑起了瓜子,心想这可不是我厉害,是我家老爷厉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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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铺子的杨老头,年复一年守着那座小小的后院,无数年来,一代又一代的杨氏子弟,除了接管杨家的家主,以及家族内某些侥幸成为练气士的隐蔽人物,得以知道那个惊世骇俗的秘密,以及小心翼翼帮着老人守护着那个秘密,其余无论是生老病死的杨家子弟,还是进进出出的药铺伙计,一代代人,都只会知道杨家铺子有这么一个跟“自家长辈同龄”的老前辈,仅此而已,只知道老人常年足不出户,性情古怪,不好打交道,但是治病救人,很有一手,当然要价不菲,否则任你是谁,只要出不起钱,那就准备棺材吧,反正棺材铺子就在一条街上。
杨老头今天依然在后院抽着旱烟,只不过手里多了一本大骊书肆新刊印的,此出自家,曾是浩然天下的九流十家之一,只是随着光阴流逝,就像四大显学之一的墨家,都不再是显学,家也沦为最平常的诸子百家之一,多是书写一些不入流的稗官野史,以及世俗百姓钟情的脂粉艳文,博取噱头,当然针砭时事亦有,历史上许多帝王将相的名声口碑,其实很大一部分都是被家之言,给坑害得不堪入目,比如某些终其一生立志于朝政改革的治国能臣,到最后,最为后世熟知的事情,竟然不是那些治国良方,而是什么一夜御十女,无女不欢。又比如某些几乎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的儒家大君子贤人,竟然会夜宿尼姑庵,最后只成了一个老不羞的扒灰老汉,而此人道德文章蕴含的大礼至理,皆成空谈和笑谈。
所以曾有儒教学宫圣人,不得不愤懑出声:“末流家,误国误民第一!”
只是制定且掌管天下规矩的那位礼圣,对此仍是像对待妖族态度一样,给予了最大的宽容忍让。
所以此时此刻翻阅那本的杨老头,对那场中土神洲的三四之争,双方谁都看不惯,最多就是对那个“四”的学问宗旨,对那个四字,杨老头愿意伸出大拇指,说一个好字。而那个“三”,明明被封为亚圣却其实只在文庙排第三高位的儒家圣人,杨老头很看不惯,认为由褒义沦为贬义的“道貌岸然”,形容此人最是恰当。
杨老头手上这本泛着淡淡墨香的,是店伙计从龙泉郡城那边的书肆大街购买而来,上边写了许多江湖豪侠的成名经历,在他们身处逆境绝境之时,总少不了几句荡气回肠的豪言壮语,无非是怨恨老天爷不开眼的那些,杨老头每次看到这些,似乎还挺开心,只是最后合上书籍,乐呵呵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放过老天爷吧。”
笑过之后,老人收起书籍,大口吞云吐雾,然后从袖中抖落出一座貌似小庙的小物件,摔在地上,想了想,用竹烟杆敲了敲脚边地面,轻声道:“宋庆,你出来。”
地面上那座小庙门口边,有青烟滚滚而出,很快凝聚为一位面容沧桑的老者模样,看到杨老头后,作揖到底,沉声道:“拜过神君。”
杨老头置若罔闻,只是吩咐道:“准许你离开此地辖境,宝瓶洲一洲之内,你当年境界依旧,你此行是为泥瓶巷曹氏子弟曹峻担任护道人,只要曹峻修补齐全了那座心湖剑池,你这一脉的宋氏子弟,必然在这场大势中崛起,享受人间荣华最少百年,此后你家子孙的境遇,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那位老者只是阴魂形状,却仍有青烟凝为长剑悬挂腰间,剑气已无,但是剑意盎然,显而易见老者生前必然是一位剑士,听到杨老头的承诺后,老者面露喜色,再次作揖道:“谢神君恩典!”
杨老头随后一挥袖,顿时有一张张金色符箓遍布青烟老人全身,是保证阴物老者行走天地间的护身符,后者神魂大定,气势暴涨,剑意之盛,若非杨老头吐出的那一大口烟雾遮蔽,恐怕就要气冲斗牛,惊动龙泉郡所有练气士。
杨老头说道:“去吧,曹峻如今已经去往大骊京城,你可以直截了当跟他道明此事。宋庆,你若是胆敢坏了规矩,莫说是你宋庆当场魂飞魄散,我保证将你这一脉宋氏斩草除根,要你香火断绝,以后千年万年再无你宋氏这一脉的半点痕迹。”
老者抱拳肃穆道:“绝不敢冒犯神君!”
杨老头冷笑道:“多说无益,我自会看着你的行事。”
老者领命一闪而逝。
杨老头在那位小庙阴物消失后,抬起头,望向浩然天下的厚重天幕,久久无言,最后无奈道:“头顶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若真是如此,又何至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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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水山庄外的小镇一座酒楼二楼,在靠窗位置,一老一少相对而坐,吃着火锅,桌上摆满了菜碟,春笋,黄喉,羊羔肉,鹅肠,鸭血……
当然还有两壶好酒,以及一碟自己配置的鲜辣酱料,红灿灿的,能让不吃辣的人头皮发麻。陈平安其实原本没这么吃辣,但是熬不住宋老前辈在旁劝说,说酒楼不下七八种的各色自制辣酱,少了一种都是憾事,陈平安这才硬着头皮全往碟子里加了一勺子。
由于宋雨烧从不在山庄和小镇以真实身份露面,所以那位胖嘟嘟的酒楼掌柜的,不知道什么梳水国剑圣,甚至不知道剑术山庄的老庄主,只知道姓宋的老哥,是个懂行会吃的行家,不会辜负他的火锅和好酒,所以一见到老人带着朋友登门,就很开心,亲自带他们上了二楼,挑了个这么个好座位,从头到尾上菜端酒都不用店里伙计,全部是掌柜自己亲自动手。
陈平安吃得满头大汗,满脸通红,可是敌不过美食当前啊,再说了,这次是自己结账,不尽量多吃一点,陈平安心里不得劲儿。
宋雨烧看着放开肚子吃的少年,吃到扛不住辣的时候,还会傻乎乎去喝一口酒,辣上加辣,真是欲仙欲死,可筷子就是不愿放下,死死盯着火锅里马上可以下筷的食物,宋雨烧跟着心情大好,比起以往来此独坐独饮,老人下筷子其实要快了很多。
宋雨烧提起一杯酒,不再以“老夫”自称,突然说道:“陈平安,其实按照老规矩,我不该出现在水榭里的。武夫破境,就跟山上练气士闭关一样,最忌讳痛恨外人旁观。所以我自罚一杯。”
老人一饮而尽杯中酒。
陈平安赶紧提起酒杯,使劲咽下嘴中食物,也陪着喝了一杯,而且又倒了一杯,回敬老人,“如果不是老前辈,我今天肯定连四境的门槛一步都跨不过去。我应该敬老前辈一杯酒。”
老人也跟着喝了一杯酒。
宋雨烧望向窗外街道上川流不息的场景,偶尔会有眼神停留片刻,其中有人在与他对视之后,会脸色微变,迅速低头。
宋雨烧微微一笑,收回视线,“我当时之所以去水榭,是有件事必须当面告诉你,不管你今天能否破境,在今夜都要离开山庄,不可以参加明天的武林盟主大典。”
陈平安依旧倒酒不停,只是下筷夹菜的速度放慢了一些,轻声问道:“有人想要对山庄不利?”
宋雨烧没有藏藏掖掖,坦然笑道:“来头极大,声势极大,但是与你陈平安无关便是了。”
老人举杯喝了口酒,“这可不是瞧不起你和你的朋友,而是剑水山庄的一些家务事,不方便江湖朋友插手,但是不管如何,身为主人,却对客人下逐客令,不厚道,所以我还是需要自罚一杯。你陈平安随意。”
陈平安还真就随意了,只是举杯小咪了一口酒。
老人对此不以为意,继续夹起一筷子鲜嫩鹅肠,在火锅里涮了一小会儿,就放入辣酱碟子,轻轻一搅和,在鲜辣酱料中翻了个滚儿,然后提筷放入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