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不着,开了大门,走出院子,沿着凤栖街的石板路,朝前走。商铺已经打烊,窄窄的石板路两边全是雕梁画栋的瓦屋,琉璃瓦檐角高高地挑起,细门软窗,高贵而典雅,倾注了多少能工巧匠们的心血……铁算盘在这座县城生活了几十年,以前他并不留意,这座县城看起来温情脉脉,实际上等级森严,街头商铺的石头台阶上,睡着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可那烟花巷里,仍然大红灯笼高高挂,不时传来烟花女的浪笑和戏子们的清唱,间或夹杂着嫖客们恶意的叫骂……这个世界真他妈的浅薄,有钱就能使鬼推磨。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烟花巷出来,在街头一闪,拐进药铺巷里,铁算盘知道,那是郭善人。那郭善人肯定没有干好事,又在烟花巷里鬼混。铁算盘几乎没有任何考虑,下意识地叫了一句:“郭掌柜”!那郭善人浑身像筛糠似地一抖,回过头,暗夜里他看清了,是铁算盘,这个鬼钻头,以前从不见铁算盘晚上出门,难道说这个老家伙也寂寞难熬?
铁算盘大郭善人将近二十岁,按道理郭善人应该把铁算盘叫叔,可那铁算盘老不正经,活得没有尊严,凤栖街上三岁小孩子都敢欺负。郭善人却不,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从心眼里认定铁算盘是个好人,只是好人没有好报,生下一个憨憨儿子。中午时分郭善人向王先生要钱,自从出了跟牡丹红那件事以后,王先生在花钱的事情上对郭善人管理较严,这是老掌柜郭子仪临走时有言在先,过去郭善人要多少给多少,反正钱不是自己的,有关郭家父子的过节王先生身在其中,了解得一清二楚,他只是人家雇来的一个伙计,从来不参与任何人的矛盾。这阵子他不得不问:“小掌柜你要钱干啥”?
郭善人回答得直接:给铁算盘的孙子过满月。那王先生一生中不说别人的闲话,那阵子却突然脱口而出:“铁算盘哄得了别人哄不了我,那软馍根本就没有生育功能”!郭善人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调侃道:“谁家锅底没黑?那铁算盘对咱有恩,他孙子过满月咱不能不去”。
郭善人提着礼品走进铁算盘家大门,自然使铁算盘感激不尽。想不到晚上两人又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相遇,郭善人不得不打招呼:“老叔,进屋去喝一口”。
本来是一句极平常的问候,铁算盘心里有鬼,却听出了不同的内容。那个“喝”字成了铁算盘的忌讳,最忌讳一帮子闲汉把手卷成喇叭状,装着“喝”的样子对他扮鬼脸,他家开着“烧坊”,那喝就意味着“喝酒”,跟公爹烧儿媳妇有关。暗夜掩盖了铁算盘脸上的不悦,他说,说出来的话照样尖酸刻薄:“贤侄见笑了,端一盆水,拿一苗针,滴血认亲,没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