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消息总是传得飞快。
不过一夜功夫,全蒙城都知道了昨夜发生的事。知道昨夜王宫忽起无数鬼火,笼罩了整个王宫;知道那些鬼火撵着人乱窜,有两个人被活活吓死;知道了老王亲眼看见了那些鬼火,当即倒地昏迷。
流言以风一般的速度在城内游荡,早有准备的人早早来到茶楼酒肆,将这些消息再添油加醋,加上许多别有用心或臆想的描述,渐渐就扭曲成了某些人想要的版本:老王杀害亲子,坏事做绝,上天感应,降下惩罚,那些鬼火,都是埋在王宫地下和死于老王手下的冤魂,从地底钻出,要向老王索命,昨夜那鬼火铺天盖地,笼罩了整座王宫,可以想象老王执政多年,到底杀害了多少人命,是何等的残暴不仁……
版本继续流传着,渐渐就变成了老王杀害了他的父亲母亲儿子女儿和所有亲人,杀害了许多功臣,连战死沙场的那些都是老王怕人功高盖主派人暗杀的,杀人杀太多了,行事太绝,老天降下惩罚,那些埋在地下的冤魂从地下钻出向老王索命,昨夜鬼火笼罩了群城,可以想象老王到底杀害了多少人命……
再慢慢传下去,版本就成了老王屠了无数城,昨夜的鬼火笼罩了整个蒙国,蒙国所有子民都沉浸在恐惧中,因为那预示着老王已经疯狂昏聩,引起上天震怒,还将给整个蒙国带来更大的灾难,不然你瞧,蒙西那边为什么会下暴雨,那场暴雨一定会引发洪灾的,那就是天罚!天罚!
这世上最可怕也最简单的事就是造谣,毫无来源和根据的东西,上下嘴皮子一翻,说的人言之凿凿仿若亲眼所见,听的人看着那言之凿凿模样便信以为真,转头再加上自己的假想和臆测说与人听,最后演化成的版本早已离真相十万八千里,反正也不用负责。
所以最后的版本就是整个大荒都被鬼火笼罩,蒙国将因老王遭受灭顶之灾。
人言之毒,人性之恶,人心之浮,人情之薄,世间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
景横波自然也听见了这个传得飞快的流言。
“什么鬼火,那是白磷。”景横波嗤地一笑,“白磷可以自燃,又特别轻,会跟着人跑,看起来当然诡异。至于这么多白磷怎么搞……”她拍拍脑袋,“好像尿液就可以提取……真不知道这样也可以骗这么多人……”
不过,这些在现代几乎人人知道的常识,换成古代还真没几个人知晓,古人敬鬼神,一切以个人知识不能解答的现象,落入眼中都是诡奇神秘的震慑,所以统治者向来也善于利用这种心理,玩些神神鬼鬼天命诡道的手段。
不过看宫胤他们的神色,倒没什么意外,看样子别人不知道,这几个学识渊博的人,还是明白里头那轻轻一戳便穿的把戏的。
“不就是玩天意天命神神鬼鬼的那一套吗?先造舆论将大王置于非议之中,撼动他王权的神圣性和稳固,再造势把自己推上神坛,成为新的天意所钟和民心所向,下一步就该是他自己上台扮神汉了吧?”景横波手指敲敲桌子,格格一笑,“那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
流言自宫内出,飙卷民间,最后必然飙回朝堂。
三日后,当一位御史在平王授意下首次发声,将“王宫鬼火”之事捅破,平王所属立即纷纷发难,气氛顿时显得不可收拾。这些平王派翻出往年旧典,口口声声称当前国事凋敝,西南有灾,民心浮动,王宫鬼火,诸般种种,都因大王失德,招致天谴,为王者应深自引咎,安抚民心。当效仿先贤诸王,罪己祭天。
这说法一提出来,朝堂中先是一阵静默,臣子要求帝王罪己,本身是一种极大的冒犯行为,但静默之后,一排排上前请罪并表赞同的官员便跪满了朝堂,平王阵营在此时全部出动,举出了所有蒙国乃至大荒历史上帝王罪己的例子,要用事实和此刻的“民意”来督促老王答应他们的要求。
蒙国大王软绵绵地坐在宝座上,几日之间,似乎又老了许多,眼眸里的光如风中烛颤颤似随时将熄,眼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他眼底掠过一抹悲哀。
在长久的静默之后,拎着心的众人,终于听见了大王的旨意:按照之前蒙国雍烈王的先例,在祭坛祭天,届时将向上天宣读大王罪己诏并焚之以告,以求上天宽恕,降民玉以恩泽。
旨意一下,群臣皆颂,伏下头颅说着歌功颂德的言辞,不愿看老王眼底的悲凉。
趁热打铁,众臣当即建议寻找钦天监监正,选择一个吉日祭天。钦天监正急急赶来,算了半天,提出三日后黄道吉日,诸事皆宜,尤宜祭祀,正是不可更改的最佳日子。
老王一脸心灰意冷,当即便应了,草草说了几句便退朝。众人山呼礼送,偶一抬头看一眼老王背影,越发觉得那背影噣噣独行,佝偻凄凉。
平王今日在朝上一言未发,一副置身事外模样,此刻从地上爬起,眼光和钦天监正一触即分,唇角一抹微笑,终于显现。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
景横波此时也听说了朝中发生的事,忍不住骂了一阵平王后,又为蒙国大王叹了口气,大荒民风彪悍,六国八部她一一走遍,大多王族都十分强势,混到蒙国大王这般地步,还真是少见。
三日后所谓祭天,必然是平王发动的关键时刻。只是他打算怎么发动?出兵么?如果出兵,景横波觉得自己顶多能保老王和他的幼子活命,真要在掌握近乎蒙城全部军力的平王手中夺回王位,老王做不到,她这外来户更做不到。
听着景横波喃喃自语,宫胤随口道:“世人行事,多有迹可循,会采用自己习惯的方式。”
宫胤话少,但一向出言犀利,身为大荒主宰多年,他对政局和人心的掌握,景横波自知绝不会说废话,此时静静一想,顿时明白。
平王不会造反。
一个人做事风格是不会变的,扮演了多年贤王,习惯了阴柔潜藏地暗中做事,平王这种人,会更喜欢利用人心。
吉家因为女儿陷入了蒙家,目前不敢轻举妄动,平王被收回了峣山军的指挥权,虽说把持能力仍在,但要再像以前那样随意调动也并不容易,何况老王诸子基本都已经没了,平王可以算是唯一能继承大位的王子,朝中诸臣全力支持平王,也未必都是被他收买,更多是因为无可选择且平王贤名在外,所以平王若非万不得已,应该不会想要以武力进军王宫,反而破坏了自己的天经地义地位和贤明名声,引来忠心老臣反对,得不偿失。
那么还是和鬼火事件一样,用人言、用天命、用上天意旨、用神神怪怪却令百姓更加信服的理由,除去老王和幼弟,去掉一切可变因素,提前登位。
“玩这招啊。”景横波快乐地笑起来,“朕最擅长啦。”
不过定在三日后会有什么不同?景横波觉得这日子,绝不是白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