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儿我下意识摸了下手腕上的锁麒麟。随即意识到有双目光在注视着我,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人是谁,他那双被擦得一丝不苟的镜片折射着黄昏血似的光,闪闪的,很斯文,却叫人没来由地心生厌恶。
“那是些特别珍贵的东西。听老太爷清醒时这么形容过,刚挖出来那会儿,坟墓里照明灯所不可及的地方原本是一片漆黑的,它们却像是镀了层荧光似的在漆黑里散着细细朦朦的光。什么叫珠光宝气呢,那东西就叫作宝气。”
“这么稀罕的东西怎么会最后都集中在了周家?”边上梅兰轻声插了一句。
程舫朝她看看,没直接回答,只是将视线落在她脖子上:“听说你家对珠宝有研究。”
也不知有意无意,梅兰手抬了下,这姿势刚好挡住她领口处那颗光滑得水似的翡翠珠子:“我祖父和我父亲都对这有点兴趣。”
“难怪。你脖子上的翡翠质地很不错,买的?”
短暂的沉默,意识到周围人都因为程舫的话吧注意力集中到了自己的身上,梅兰皱了皱眉:“这和我们在谈的事情有关么?”
程舫摇摇头。
“那么……”梅兰挑了下眉。
于是众人的目光重新集中在程舫身上。相比之下,毕竟程舫说的才是我们更为关心的,而梅兰之前提的问题,也正是更让人想急于知道的。
三位司令,三件宝贝。为什么不分开每个人这里放一件,而是全部集中在周家老太爷一人身上呢?
“关于这个,爸爸他当初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个中原因老太爷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后来猜测,也许是他们定下了什么协议,而老太爷,应该是协议里那个看守人。”
“看守人?”沈东皱眉。
“是的看守人。那么多年,周家这园子可说就是为了看守那三样东西而存在着的,当年很多文物都经由老太爷的手专卖出去,唯独这三样东西一直没有被动过。”
“但特意邀请约翰·金到府上给它们拍照,写传记,老太爷不就是为了试探那些东西在国外的市场么?”走到我身后不远处坐了下来,刘君培问。
程舫抬头看了看他,半晌点了下头:“没错,那时候,老太爷是考虑把那三样东西转手了,而且有点急。”
“为什么?”
“因为宅子里出了点事。”
“什么事。”
沉吟了下。似乎在犹豫着什么,程舫朝边上的周老爷子又看了一眼。他折腾到现在终于筋疲力尽了,睁着双浑浊的眼,鼻子里一阵又一阵粗重的鼾声。“其实,那三样东西被老爷子秘密运回周家时,那时候周家还没有搬来这里,”于是程舫接着道:“他们祖传的房子在丰台,住了好几代的了,原也根本没想过买宅子,何况是那么旧的老宅。可是就在东西运回去没多久,发生了点事,迫使周家不得不搬离了原来的地方,并且买下了这片老得跟坟墓似的宅子。”
“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密报老太爷,说从双山峪开出去的那五辆卡车没了。”
“没了?”我忍不住开口。没了是什么意思,被抢了,还是事发被扣押了?
“没了,就是没有了,半路上没的。当时派了两个排的人押运的,那两个排的人也都没了。”
“消失?”
“可以这么说。”程舫对我点点头,然后继续道:“起先,老太爷认为是另外两个合伙人使的诈。青天白日,这么多人这么多车,哪有说不见就不见的,这不是见人说鬼话么。那年头信神信鬼,信人心?兵和匪其实能有多大差异。所以为了保险起见,老太爷转移了原本放在老宅的那三样东西,一边派人暗里调查另两个合伙人的情况。而没多久,派出去的人回来了,给他带来的消息,多少让他吃了一惊——另两个合伙人死了,一个人死在去上海的路上,一个人死在山东。尸体都没有运回北平,全在当地火化了,为什么要火化,因为那些尸体根本就没办法好好保存到北平。”
淡淡的口气,说着当时并不让人淡然的故事,听得人心里头一阵森然。好似原本闷热的天也变得有点阴冷了起来,林绢搂着我的手,她手臂上一层寒粒子。
“之后,惠陵的事被捅了出来,上边开始派人调查那件事,这让老太爷寝食难安了起来。所幸当时做事缜密,没有走漏一丝一毫的消息,而相关牵连的人和物,也都死的死消失的消失,所以查归查,最终不了了之。那之后,老太爷被调去了广州。”
“去广州后算是太平了一阵子,在经过陪葬品的不知所踪,合伙人的暴死之后,没再发生过什么特别让人操心的事情。而关于惠陵被盗的风言风语,也因为始终掌握不了证据,寻不到流落民间的赃物,随着时间渐渐淡化,直到过了差不多有两三个月之后……”
说到这里,我忽然听见楼上有什么东西喀拉声轻响。好像什么东西滚落到地板上的声音,我抬头仔细听,那声音却没再出现,旁边人似乎也没有听到的迹象,那本就是小得让人几乎察觉不到的声响。
没怎么在意,我继续听程舫说的话。
“差不多是老太爷准备要从广东回北平的时候,他突然接到份电报,说大奶奶病重。大奶奶是老太爷的亲妈,老太爷从小匪气,却是个孝子,当下等不到交接那天就急急告了假赶回丰台,谁知一到家看到大奶奶的样子,把他吓坏了。”
“大奶奶原本很瘦,瘦瘦干干的一个人,可是老太爷看到她的时候,她变得很胖。也不能说胖,其实是肿,很肿很肿,脸和手背上的皮肤都肿得变透明了,肚子大得像个十月怀胎的孕妇。”
喀拉拉……
楼上再次一阵细碎的轻响,一只小球滚动般的声音。依旧在刚才那个位置,而等我再次抬头时,那声音嘎然而止。旁边的林绢留意到了我的动静,她推了推我:“怎么了?”
“你听到什么没?”我小声问她。
她摇了摇头,眼里闪过一丝紧张:“你听到什么了?”
“楼上好像有什么声音……”
“真的??”猛一下声音有点响,所有人的视线一下子集中到了我们身上。
“怎么了?”沈东问。
我朝天花板方向指了指“……我听见楼上好像有什么声音。”
“什么样的声音?”他皱眉。
“说不清楚……好像什么东西滚来滚去的,一会儿又,一会儿没。”
“我去看看。”站起身的是离楼梯口最近的王南,一边朝楼上跑,他一边问:“靠近哪边?”
“西面。”
片刻他的脚步声在朝西方向的楼板上响了起来。
很清晰,这种空旷的建筑和老式的地板,隔音效果本就是很差的,只听见沉沉的脚步声踩得地板咯吱咯吱响,不多会儿,楼上传来王南的话音:“哦,是支笔啊。”
这话叫人放了心。
程舫原本僵硬了的表情也稍微缓和了些,轻吐了口气,她道:“这就是这地方让人反感的原因之一,总是随时随地会听见那些奇怪的声音,鬼闹似的,特别是半夜的时候。待久了,真的精神容易出问题。”
“那大奶奶后来怎么样了。”沈东问。
“大奶奶……”再次被问回正题,程舫皱了皱眉:“她没几天就去世了。老太爷请来不少有名的医生,包括那些西医。药吃了不少,消炎的,抗过敏的……可是没有一样管用。眼睁睁看着她一天比一天肿,痛苦地在床上嚎啕大哭,一直到最后精疲力竭,那老太太……才咽了气。”
“那不是……难受死……”ami小声插了一句,一张脸扭得像吞了十颗酸话梅。
程舫朝她看看:“是的,难受到活活把自己哭死。”
ami哆嗦了一下,把梅兰的手抓得更紧:“为什么不安乐死……”
“那时候不兴这个的。”
没再吭声,ami又拧了下眉。
程舫接着道:“老太太下葬那天是个雪天,大出殡的时候,那口棺材重得抬了三次才把它抬起来。所以在运送的时候特别小心,绳子多加了两条,抬的人原先安排的是六个,后来把侄子辈的也算上,凑了八个。可就是这样小心了,后来还是出了事。”
“大概是走出三四条街的时候,有个转角。转角的地势比别处低,那天风雪又大,路又很滑,所以在扛着棺材拐弯的时候,一不留神最前面的人就滑到了,连带所有扛棺材的人全部失去重心,那口棺材一下子从抬板上滑下来,掉到地上。棺材板当场就被砸开了,大奶奶的尸体从里头滑了出来,当时,把周围所有看着的人都给吓住了。”说到这里程舫用力吸了口气,皱了皱眉:“也不知道是吃了震动,还是怎的,大奶奶那个原本涨得像面鼓似的肚子裂开了,肚子里全是黑色的水,又腥又臭,顺着尸体朝外棺材外流。流到了那几个被棺材压住了身体的人身上,那几个人还不知道,因为被撞得很痛,又被尸体突然露出来给吓到了,所以光顾着坐在地上发慌,发呆,竟然没一个人想到从地上爬起来。边上有经验的老人见状赶紧叫他们快站起来,把裤子衣服脱了,但说了老半天他们也没动。一直到被人七手八脚拖出来,那些腥臭的黑水已经都浸到衣服里头去了,裤子单薄,一湿就进了皮肤,弄得全身又粘又臭。”
“当时简直乱透了,可是没办法,葬礼总还是要继续进行的,虽然出了这样的乱子。所以匆匆盖了棺材换了人,这支送葬的队伍继续朝墓地走,但一路上已经没人哭得出来了,爸爸那时候还小,回忆起那时候的情形,脸还是煞白的,可想当时一幕给人的记忆有多深刻。他说当时一路上死寂死寂的,连花钱雇来哭丧的人都哭不出来,只听到大把大把纸钱抛洒在地上的声音,哗啦啦的,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冷。”
“到墓地时,天已近黄昏了,错过了算好的最佳下葬时间。老太爷非常生气,但生气有什么用,只能问过来超度的那些和尚,有什么办法可以弥补。谁知和尚什么都没说,就告辞了,任凭老太爷把黄金堆在人家面前,把枪顶在人家脑袋上,还是拂袖而去。老太爷火了,朝天放了三枪,追在和尚后面道: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佛祖尚且惜蝼蚁一命,老太太吃素念佛那么多年,这几年经没少念,庙没少修,你们这些佛门弟子连超渡她一下也难么?!”
“听他这么说,领头的和尚停了下来,但并没有回去,也没有开口。只远远对老太爷作了个揖,然后指指天,指指地,再朝老太爷轻轻一指,转身依旧跟着队伍扬长而去。”
“老太爷登时暴跳如雷,因为那些和尚不光人走了,连他刚才为了挽留他们所给的黄金也一并带走了,”说到这里,抬头朝我们扫了一眼:“你们见过这种事么,见过这样的和尚么?”
没人回答她。
于是程舫接着道:“可是说也奇怪,就在老太爷派的人追过去后,却发现那些和尚都不见了,周围白茫茫的,除了雪,还是雪,只长长一串脚印子从他们来的方向一路朝前蜿蜒延伸,伸向葬地之外。”
“于是有人劝老太爷,既然这样,不如把棺材抬回去,重新择日安葬吧。而说这番话的人随即被无处发泄的老太爷狠抽了一鞭子。也难怪,从没见过哪家把棺材抬出去后又再抬回家的,这多不吉利,那一整天所碰上的事就够丧气的了,这种建议一出,岂不是火上浇油。”
“可是生气归生气,没有和尚超度,也错过了最好的落葬时间,这葬礼到底该怎么办呢。这时候老太爷的一个幕僚给出了个主意。说是附近住着个瞎眼道士,听讲是从南方来这里修行的,平时靠给人算命赚俩小钱维生,偶然也给一些家里死了人,但请不起和尚道士超度的穷困人家超渡超渡。本来,请这样的人来给老太太超渡,实在是有点寒碜,但眼看着天也快黑了,当务之急,先得把老太太好好安葬要紧,别的也就顾不得了。所以,不妨把人请来超渡看看。老太爷想想有理,就让副官跟着那幕僚去请了。”
“道士没请来,或者请来了,也没做道场。”突然插了一嘴的是刘君培。一边说,他一边在他剧本的空白处涂抹着什么,仿佛在谈论的不是程舫的回忆,而是他的电影剧情。
程舫摇摇头:“请来了,也给做了道场超渡。”
“哦?”抬头看了她一眼,刘君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有什么问题。”程舫问。
“没有,”他摇头:“你继续。”
程舫皱了皱眉。似乎想对他说什么,又忍住了,片刻后继续道:“请来的道士很年轻,三四十岁的样子,虽然双目失明,但走路很快,跟阵风似的。我记得每次爸爸提到他的时候,总会感慨很久,他说他活这把年纪,见过的人不算少了,形形色色什么样的都有,但真要说到高人,那还真只有这一个,那真的是个异人。”
“怎么样个异法?”梅兰插了声嘴。
“安葬大奶奶那天是个雪天,当时估摸着,至少有零下十度左右的样子吧。可那道士赶到的时候,身上除了套打满补丁的单衣,什么都没有,连鞋子也没穿,一路几里的地,他就那么赤着脚走过来的,看的人都替他觉得冷。而怪就怪在他每走一步,脚下的雪就会冒出团水蒸汽,好像被开水烫过一样,而且脚一离开,那地方就一摊冰水混合物。”
“你们见过这样的人么?”她问。
没人回答。
她接着道:“老太太棺材在坡上的坟口处搁着,当时谁都没跟那道士说过棺材的正确位置,因为老太爷还没跟他攀谈过呢。可还没等老太爷开口,他就好象明眼人似的,一路戳着拐杖,不偏不倚就走到了棺材边。所以当时老太爷松了口气,因为原本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请来的一个土道士,没想到居然是个隐在民间的真高人。于是老太爷问他,错过落葬时间了,是不是能趁着天没黑透重新排个吉时,把老太太安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