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离开了房间。“我把门锁上。”他说着关上了门。“小心不为过……”我听到门外传来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开始恐慌起来。难道他真的打算去买香槟?还是去跟纳什医生见面?我不敢相信他瞒着我把我带到了这个房间里:又是一个谎言。我听见他下了楼梯。
我绞着双手坐在床边上。我无法让思绪冷静下来,没有办法停留在任何一个念头上。恰恰相反,我感觉念头纷杂,仿佛在没有记忆的思维中每一个想法都有太多成长迁徙的空间,在阵阵火花雨中跟其他的想法碰撞,再旋转着拉开距离。
我站了起来。我感觉很愤怒。想到他会回来倒上香槟,跟我一起上床睡觉,我就无法面对。我也不能忍受想到他的皮肤贴着我的皮肤,不能忍受夜里他的手会放在我身上抚摸我、压着我,促使我迎合他。我怎么做得到呢,在没有自我的时候?
我愿意做任何事,我想。任何事,除了那些。
我不能待在这儿,在这个毁了我的生活、夺走了我的一切的地方。我试着算出自己还有多少时间。10分钟?5分钟?我走到本的包旁边,打开了它。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我没有在想为什么或者怎么做,想的只是我必须行动起来,趁本不在的时候,在他回到这里、事情再次改变之前。也许我打算找到车钥匙,弄开门下楼去,走到下着雨的街道上,找到车。尽管我甚至不敢肯定自己会开车,也许我打算试一试,钻进车里把车开得远远的,远远的。
或者我是打算找到一张亚当的照片;我知道它们在包里。我会只拿上一张,然后离开房间,逃跑。我会跑啊跑,然后,到了再也跑不动的时候我会打电话给克莱尔,或者任何一个人,我会告诉他们我再也受不了了,求他们帮帮我。
我把手深深地伸进了包里。我摸到了金属,还有塑料。软软的东西。然后是一个信封。我把它拿了出来,心想里面可能放了照片,却发现这是我在家里的办公室里发现的那一封。我一定是在收拾行李的时候把它放进了本的包里,本来是打算提醒他这封信还没有开过。我翻过信,看见封面上写着“私人信件”的字样,想也没想就开了封取出了信纸。
纸。一页又一页纸。我认得它。淡淡的蓝线,红色的边。这些纸跟我日志里的一模一样,我一直在记的那一本。
然后我认出了自己的笔迹,开始明白过来。
我没有看到完整的故事。故事还有一些缺失的片段。许多页。
我在我的包里找到了日志。以前我没有注意到,可是在最后一页写有字的纸张后面,一整块日志被撕掉了。在靠近书脊的地方,那些日志页被整齐地切掉了,用一把手术刀或者一片刮胡刀片。
被本切掉了。
我坐在地板上,日志在我的面前散落着。这是我生命中缺失了的一个星期。我读了我的故事里余下的部分。
*****
第一条记录标着日期。11月23日,星期五,上面写着。是我跟克莱尔见面的那天。我一定是在晚上写的这条记录,在跟本谈过以后。也许我们终于还是进行了那场我所期待的对话。我坐在这儿,日志写道,在浴室的地板上,据称我每天早上在这所屋子里醒来已经有好几年了。我的面前摆着这本日志,手里拿着笔。我在写,因为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事情。
我的周围到处是一团团纸巾,湿漉漉的,浸透了眼泪和血。眨眼时我的视野变成了红色。血滴进了我的眼睛里,都来不及把它擦干净。
照镜子的时候我可以看见我眼睛上的皮肤割伤了,嘴唇也是一样。吞咽的时候我尝到血液的金属味。
我想睡觉。在某个地方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闭上眼睛,休息,像一只动物。
这就是我的本质。一只动物。活在一个个断裂的时间里,活在断开的一天天里,努力想要使所在的世界变得合理。
我的心跳加快了。我又回头读了这一段,眼神一遍又一遍地被一个词吸引:血。出了什么事情?
我读得快了些,我的思绪磕磕绊绊地追随着日志里的词语,从一行到下一行。我不知道本什么时候会回来,也不能冒风险让他在我读完之前拿走这些日志。现在可能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认定最好是吃过晚饭以后跟他谈。我们是在休息室吃的——香肠和土豆泥,我们的碟子放在膝盖上——当我们两人都吃完以后我问他可不可以把电视关掉。他似乎不太情愿。“我要和你谈谈。”我说。
屋子里感觉太安静了,只有时钟的滴答声和远处城市发出的嗡嗡声。还有我的声音,听起来又空又虚。
“亲爱的。”本说着把碟子放在我们中间的咖啡桌上。碟子边上放着一块嚼了一半的肉块,浅浅的肉汁里漂着豌豆。“一切都还好吗?”
“是的。”我说,“一切都好。”我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他看着我,眼睛睁得很大,等着。“你爱我没错,对吧?”我说。我感觉自己几乎是在收集证明,免得以后遇上异见。
“是的。”他说,“当然了。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本。”我说,“我也爱你,而且我理解你以前做那些事情的原因,可是我知道你一直在对我撒谎。”
几乎是在这句话说完的一刹那我就后悔了。我看见他畏缩了。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话,眼睛里露出了受伤的神情。
“你是什么意思?”他说,“亲爱的——”
现在我不得不继续说下去,我已经一脚蹚进的河流让人无路可逃。
“我知道你是为了保护我才这么做的,把事情瞒着我,可是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要知道。”
“你是什么意思?”他说,“我没有骗你。”
我感到一阵怒火。“本。”我说,“我知道亚当。”
他随即变了脸色。我看见他在咽唾沫,扭开了头,面向着房间的角落。他从套衫的袖子上掸掉了什么东西:“什么?”
“亚当。”我说,“我知道我们有个儿子。”
我有点期待他会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可是随即意识到这次谈话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们以前就这么做过,在我看到我的小说那天,在其他我记起亚当的日子里。
我看见他马上要说话,但我不希望听到更多谎言。
“我知道他死在阿富汗了。”我说。
他闭上了嘴,又张开,模样几乎有些可笑。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告诉我的。”我说,“在几个星期前。当时你在吃饼干,我在浴室里。我下了楼告诉你我想起了我们有个儿子,甚至想起了他的名字,然后我们坐了下来,你告诉我他是怎么被杀的。你给我看了一些从楼上找出来的照片,我和他的照片,还有他写的信。一封是写给圣诞老人的——”悲伤再次淹没了我,我闭上了嘴。
本盯着我:“你想起来的?怎么——?”
“我一直在把事情记下来,已经记了几个星期。所有我记得的事情。”
“记在哪里?”他说。他已经抬高了嗓门,仿佛是在发火,尽管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你把东西记在哪里?我不明白,克丽丝。你把东西记在哪里了?”
“我一直留着一个笔记本。”
“一个笔记本?”他说到笔记本的样子让人觉得它十分微不足道,仿佛我一直在用它来写购物清单或记电话号码。
“一本日志。”我说。
他在椅子上向前挪了挪,似乎要站起来:“一本日志?记了多久?”
“我不太清楚。几个星期?”
“我能看看吗?”
我感觉暴躁、恼火,下定决心不给他看。“不。”我说,“现在还不行。”
他非常愤怒。“日志在哪里?给我看。”
“本,那是私人的东西。”
他抓住这个词向我开火:“‘私人’?你是什么意思,‘私人’?”
“我是说它是私密的,你看的话我会觉得不舒服。”
“为什么不行?”他说,“你写我了吗?”
“当然写了。”
“写了什么?你记了些什么?”
怎么回答呢?我想到了对他的种种背叛。我对纳什医生说过的话、对他的绮念;我对丈夫的种种不相信以及我认定他做得出的那些事情。我想到了我讲过的谎话、我去见纳什医生的那些日子——还有克莱尔——于是我一个字也没有对他说。
“很多东西,本,我写了很多东西。”
“可是为什么呢?你为什么一直在记这些东西呢?”
我简直不敢相信他竟然问出了这个问题。“我想弄明白我自己的生活。”我说,“我希望能够把日子一天一天地串起来,像你一样,像所有人都能做到的那样。”
“可是为什么呢?难道你不开心吗?难道你不再爱我了吗?难道你不想跟我一起在这里吗?”
他的这个问题让我吃了一惊。为什么他会认为理解我支离破碎的生活意味着我想要改变它呢?
“我不知道。”我说,“什么叫开心?我想,醒来的时候我很开心,尽管早上的这种感觉是不是靠得住我不太确定。可是当我照镜子发现自己比原本预料的老了20岁,我长出了灰头发,眼睛一圈有了皱纹时,我不开心;当我发现这许多年都已经被从身边夺走、已经白白地流逝,我不开心;所以我想很多时候我不开心。不,但这不是你的错。我和你在一起很开心。我爱你,我需要你。”
他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声音软了下来。“对不起。”他说,“就因为那场车祸,一切都毁了,我痛恨这个。”
我发现心中又升起了怒意,但我牢牢地抓住了它。我没有权利生他的气,他不知道我了解到了什么、不清楚的又是什么。
“本。”我说,“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知道那不是一场车祸,我知道有人袭击了我。”
他没有动。他看着我,眼睛里一片空洞。我以为他没有听见我说的话,接着他说:“什么袭击?”
我提高了音量。“本!”我说,“别再这么做了!”我忍不住了。我已经告诉了他我一直在记日志,告诉了他我在把自己的故事一片片地拼凑起来,可是尽管很明显我已经知道了真相,他却仍然眼睁睁地准备对我说谎。“别他妈的继续骗我!我知道从来没有车祸这回事,我知道出了什么事。隐瞒真相装成别的样子一点儿用也没有。拒绝承认对我们没有好处。你一定不能再骗我了!”
他站了起来。他看上去非常高大,高高地凌驾于我之上,挡住了我的视线。
“是谁告诉你的?”他说,“是谁?是克莱尔那个贱人吗?她他妈的那张臭嘴怎么就这么大呢,跟你说了这么多谎话?她怎么就到处插话呢,也不管别人乐不乐意?”
“本——”我开口说。
“她一直恨我。为了离间我们,她什么都干得出来。不管什么!她在骗你,亲爱的,她在骗你!”
“不是克莱尔。”我说。我低下了头:“是别人。”
“是谁?”他喊道,“谁?”
“我在看一个医生。”我低声说,“我们一直在交流。他告诉我的。”
他一动也不动,只有右手拇指还在左手的指关节上慢慢地画着圈。我能够感觉到他的体温,听到他缓慢地吸气、停顿、吐气。当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我花了好一番力气才听清楚。
“你是什么意思?一个医生?”
“他姓纳什。很明显他几个星期前联系上了我。”虽然话正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我却仍然感觉不是在讲自己的故事,而是在说别人。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努力回想着。我记下了我们第一次谈话的内容了吗?
“我不知道。”我说,“我想我没有记下他说的话。”
“他劝你把事情记下来了?”
“是的。”
“为什么?”他说。
“我想好起来,本。”
“有作用吗?你们做了些什么?他给你吃药了吗?”
“不。”我说,“我们一直在作测试,一些练习。我做了一次扫描——”
拇指不再动了。他转身面对着我。
“一次扫描?”他的声音又大了些。
“是的。核磁共振成像,他说可能有帮助。在我刚刚生病的时候医院还没有真正开始使用这项技术,或者当时技术还没有这么先进——”
“在哪里?你一直在哪里作这些测试?告诉我!”
我开始觉得困惑。“在他的诊所里。”我说,“在伦敦,扫描也是在那儿。我记不清楚了。”
“你是怎么到那儿的?像你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到得了医生的诊所呢?”他的话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口气变得非常急迫,“怎么去的?”
我努力用镇定的口气讲话。“他一直来这里接我。”我说,“开车送我——”
他的脸上闪过失望的神色,接着变成了愤怒。这次谈话跟我计划的完全不一样,我从来没有打算让它变得这么沉重。
我必须努力把事情跟他解释清楚。“本——”我开始说。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出乎我的意料。本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源自身体深处的、沉闷的呻吟,呻吟的声势越来越大,很快他再也承受不住,吐出了一声可怕的吼叫,像是指甲刮在玻璃上一样。
“本!”我说,“怎么了?”
他转过身——摇摇晃晃地——把脸从我的面前扭开。我担心他是什么病发作了。我站起来伸出手让他来握。“本!”我又说了一遍,可是他不理睬,自己站稳了。当他向我转过身来时,他的脸通红,大睁着眼睛。我发现他的两个嘴角积着唾沫,看上去仿佛他戴上了什么奇形怪状的面具,面目完全扭曲了。
“你他妈的蠢贱人。”他说着向我走来,我朝后缩。他的脸离我的脸只有几英寸:“这事已经有多久了?”
“我——”
“告诉我!告诉我,你个婊子,多久?”
“什么事也没有!”我说。我的心中涌起了恐惧,慢慢地打了个转,又沉了下去。“什么都没有!”我又说了一遍。我可以闻到他嘴里的味道。肉和洋葱。唾沫飞溅到我的脸上、嘴唇上。我可以尝到他那热烘烘、湿漉漉的愤怒。
“你在跟他上床,不要骗我。”
我的腿抵上了沙发的边缘,我拼命地沿着沙发挪动,躲开他。可是他抓住了我的肩膀晃起来。“你一直就这样。”他说,“满嘴谎话的蠢婊子。我不知道以前我怎么会觉得你跟我不一样。你都做了些什么?嗯,趁我上班的时候偷偷溜出去?或者你让他到这儿来?还是你们把车停在没人的地方,就在车里干?”
我感觉到他的两只手紧紧地抓着我,手指和指甲竟然穿过衬衫嵌进了我的皮肤。
“你弄痛我了!”我喊道,心里希望能让他从愤怒中清醒过来,“本!住手!”
他不再晃我,微微地松了手。这个抓着我的肩膀、脸上又是愤怒又是仇恨的男人跟那个写信让克莱尔转交给我的人似乎完全不可能是同一个人。我们怎么会变得如此互不信任?要经历多少误解才会从那时的情深义重变成现在的隔阂重重?
“我没有跟他上床。”我说,“他在帮我,好让我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在这里,和你在一起生活,难道你不希望这样吗?”
他的眼神开始在房间里飞快地四处躲闪。“本?”我又说了一遍,“说话!”他凝住了。“难道你不希望我好起来吗?难道这不正是你一直想要的、一直希望的吗?”他摇起头来。“我知道你是这么希望的。”我说,“我知道这是你一直想要的。”热泪沿着我的脸颊流了下来,可在泪水中我还在说话,交织着一声声的抽泣。他仍然抱着我,不过现在动作很轻,我把双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我跟克莱尔见面了。”我说,“她给了我你写的信。我已经读了,本,在过了这么多年以后,我读过信了。”
纸面上有一块污渍。墨水,混着一团星星形状的水。写这些的时候我一定在哭。我接着读下去。
我不知道当时我以为接下来会怎么样,也许我认为他会投进我的怀抱,因为宽慰而轻轻地抽泣,我们会站在那儿静静地抱着对方,直到我们两人都放松下来,直到感觉到我们再次心心相通。然后我们会坐下,从头到尾地把事情说清楚。也许我会上楼拿出克莱尔给我的信,我们会一起读,从此开始慢慢地在坦诚之上重建我们的生活。
可是,在接下来的一瞬间里似乎一切都没有动、一切都没有出声。没有呼吸声,没有路上的车流声。我甚至没有听见时钟滴答作响的声音。仿佛生命处在暂停期间,在两种状态之间的巅峰上徘徊。
接着僵局被打破了。本从我身边退开。我以为他要吻我,可是我的眼角却掠过一片模糊的影子,我的头上受了狠狠的一击,被打得扭到了一边。疼痛从下巴弥漫开。我倒了下去,沙发向我迎过来,我的后脑勺挨上了什么又硬又尖的东西。我大喊起来。又来了一击,接着又是一次。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下一击——却什么也没有。相反,我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一扇门砰地关上。
我睁开眼睛,愤怒地喘息着。地毯从我的身边往外延伸,现在它变成了纵行的。离着我的头不远处是一个打碎的碟子,肉汁渗到了地板上,被地毯吸了进去。豌豆被踩进了小垫子的纹路里,还有一根嚼了一半的香肠。房间门开了,又啪的一声关上。脚步声下了楼梯。本走了。
我吐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我不能入睡,我想,一定不能。
我又睁开了眼睛。黑暗在远处旋转,传来一股肉的味道。我吞了口唾沫,尝到了血味。
我做了些什么?我做了些什么?
我确定他已经离开了,接着来到楼上找到了我的日志。血从我裂开的嘴唇往地毯上滴。我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的丈夫在哪里,不知道他是否会回来,不知道我想不想他回来。
可是我需要他回来,没有他我活不下去。
我很怕。我想见克莱尔。
我放下日志,手伸向了额头。一碰就痛。今天早上看见的淤痕,我用化妆品盖上的那一块。本打过我。我又回头看日期:11月23日,星期五。是一周前的事情。一个星期过去了,这个星期里我一直相信一切都会好的。
我站起来照镜子,它还在那儿,一个淡蓝色的伤痕,证明我写的是真的。我不知道为了解释自己的伤我是怎么骗自己的或者他是怎么骗我的。
不过现在我知道真相了。我看着手里的日志,突然有了一个念头。他想让我找到这些日志。他知道即使今天我读了这些,明天我还是会忘得一干二净的。
突然我听见他上楼梯的声音,这时我才几乎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我在这儿,在这家酒店房间里。跟本在一起,跟打了我的男人在一起。我听到他的钥匙在锁孔里转动。
我必须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于是我站了起来,把日志推到枕头下面,躺到床上,当他走进房间后我闭上了眼睛。
“你还好吗,亲爱的?”他说,“你醒了?”
我睁开眼睛。他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一只酒瓶。“我只找得到Cava起泡酒。”他说,“可以吗?”
他把酒放在梳妆台上,吻了我。“我去洗个澡。”他低声说,然后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
他关上门以后我拿出了日志。我没有太多时间——毫无疑问他用不了5分钟就会洗完——所以我必须能读多快就读多快。我的眼睛扫过纸面,并没有一个一个字地全部看清楚,但已经够了。
那是几个小时以前的事情了。我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一直坐在黑漆漆的走廊上,一只手上拿着一张纸,另一只手上拿着一部手机。纸上有一个被弄花了的号码。没有人接电话,只有铃声没完没了地响着。我不知道她是否关掉了答录机,还是机器已经录不下了。我又试了一次,再一次。以前我遇到过这种情况。我的时间在轮回。克莱尔帮不上我了。
我看了看自己的包,找到了纳什医生给我的那部手机。已经很晚了,我想。他不会还在上班。他会跟他的女朋友在一起,度过他们两人的傍晚时光,做两个正常人做的事情,不管是什么。我不知道两个正常人在一起的情形是什么样的。
他家的电话号码记在我的日志的扉页上。那个号码一直响着,接着陷入了沉默。没有答录机的声音告诉我出了错,也没有请我留言。我又试了一遍,还是一样。他的办公室号码是我剩下的唯一选择了。
我坐了一会儿,感觉很无助。望着门口,有点希望能看到本黑乎乎的影子映在磨砂玻璃上,往锁孔里****一把钥匙;我又有点儿害怕看见这一切。
最后我再也等不下去了。我上楼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写了这篇日志。屋里还是空荡荡的。我会马上合上日志把它藏起来,然后关掉灯睡觉。
接着我会忘记一切,这本日志会变成唯一留下的东西。
我担心地把目光挪向下一页,心里害怕会看见一片空白,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11月26日,星期一。日志开头写着。上周五他打了我。两天过去了,我什么也没有写。这两天我是不是都相信一切还好?
我的脸上有淤伤,还痛。这么说前两天我该看得出有什么事不对劲吧?
今天他说我是摔的。经典的老一套,可是我相信他了。为什么不呢?他已经不得不解释我是谁、他又是谁、我怎么会在一栋陌生的屋子里醒来而且比自以为的年纪老上几十岁,那对于他所说的我的眼睛青肿、嘴唇裂了缝的理由,我为什么要怀疑?
所以我继续过日子。他去上班时我给了他一个道别吻,我清理了早餐留下的东西,洗了个澡。
接着我来到这儿,发现了这本日志,发现了真相。
日志出现了间隔。我发现自己没有提起纳什医生。他不管我了吗?我不用他帮助就找到了这本日志?
还是我不再把它藏起来了?我继续读下去。
过了一会儿我打电话给克莱尔。本给我的手机用不了——我想可能是没电了——因此我用了纳什医生给我的那一部。没有人接电话,我在客厅里坐下。我放松不了。我拿起几本杂志,又放下;打开电视盯着屏幕看了半个小时,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放的是什么。我盯着日志,却无法集中精神,无法写字。我又试着给她打了好几次电话,次次都听到答录机让我留言。直到过了午饭时间她才回了电话。
“克丽丝。”她说,“你还好吗?”从电话里我听得出托比在旁边玩。
“我没事。”我说,尽管事实并非如此。
“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她说,“我感觉糟透了,今天还只不过是星期一!”
星期一。日期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每一天都没有留下痕迹,跟之前的一天没有任何区别。
“我必须跟你见面。”我说,“你能过来吗?”
她听上去有些惊讶:“到你家去?”
“是的。”我说,“拜托!我想跟你谈谈。”
“你没事吧,克丽丝?你读信了没有?”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声音压低成了耳语:“本打了我。”我听到她吃惊地喘了一口气。
“什么?”
“前些天的晚上,我身上有伤,他告诉我是摔的,可是我记下来是他打了我。”
“克丽丝,本绝对不会打你,永远也不。他绝对做不出来这种事。”
疑惑淹没了我。难道这一切都是我凭空捏造的吗?
“可是我记在日志里了。”我说。
有一会儿她什么也没说,接着是:“可是你为什么会觉得他打了你?”
我把手放到脸上,摸到眼睛周围肿起了一圈。我心中闪过一丝愤怒,很显然她不相信我。
我回想着我记下的日志:“我告诉他我一直在记日记。我说我跟你见过面,还有纳什医生。我告诉他我知道亚当的事。我告诉他你给我了他写的那封信,我已经读了。然后他打了我。”
“他就那样打了你?”
我想着他用来骂我的那些话,他对我的种种指责。“他说我是个婊子。”我觉得嗓子里涌上了一声抽泣:“他——他说我跟纳什医生上过床,我说我没有,接着——”
“接着怎么样?”
“接着他打了我。”
一阵沉默,然后克莱尔说:“以前他打过你吗?”
我不可能知道。也许他打过?有可能我们之间一直存在家庭暴力现象。我的脑海中闪过参加游行的克莱尔和我,手持自制的标语牌——“女性的权利:对家庭暴力说不。”我记得以前我一直看不起遭遇丈夫暴力以后却不采取措施的女人。她们是软弱的,我想。软弱,而且愚蠢。
有没有可能我已经陷入了跟她们相同的困境?
“我不知道。”我说。
“很难想象本会伤害什么人,不过我猜也不是不可能的。天啊!他甚至曾经让我觉得内疚。你还记得吗?”
“不。”我说,“我不记得,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见鬼。”她说,“我很抱歉,我忘了,只是太难想象了。正是他让我相信,作为生命,鱼跟有脚的动物一样享有同样的权利。他甚至连一只蜘蛛都不会弄死!”
风一阵阵刮着房间的窗帘。我听见远处有辆火车的声音。从码头传来尖叫声,楼下的街道上有人在喊“他妈的!”然后我听见了玻璃破碎的声音。我不想接着看下去,但我知道必须这么做。
我感觉到一阵寒意:“本吃素?”
“纯素食主义者。”她笑出了声,“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
我想到了他打我的那天晚上。一块肉,我在日志里写道。浅浅的肉汁里漂着的豌豆。
我走到窗边。“本吃肉……”我的语速很慢,“他不是素食主义者……反正现在不是。也许他变了?”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克莱尔?”她什么也没有说,“克莱尔?你还在吗?”
“好吧。”她说,现在她听起来很愤怒,“我马上给他打电话,我要把这些事情弄清楚,他在哪儿?”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在学校,我猜。他说要到5点才回来。”
“在学校?”她说,“你是说大学?他现在在教书吗?”
恐惧在我心里一阵阵地翻涌。“不。”我说,“他在附近一家中学上班,我记不起名字。”
“他在那儿做什么?”
“当老师。他是化学部的头儿,我想他是这么说的。”我对于不知道自己的丈夫靠什么谋生、想不起来他是怎么赚钱让我们在这所房子里生活下去感觉颇为内疚,“我不记得了。”
我抬起头看见面前的窗户玻璃上倒映着自己肿胀的脸。内疚感立刻消失了。
“什么学校?”她问道。
“我不知道。”我说,“我想他没有告诉过我。”
“什么?从来没有吗?”
“今天早上没有。”我说,“对我来说这就跟从来没有说过一样。”
“我很抱歉,克丽丝。我不是想让你难过。只是,嗯——”我感觉出她中途改变了主意,把一句话吞了下去,“你能找到学校的名字吗?”
我想到了二楼的办公室。“我想可以,怎么了?”
“我想跟本谈谈,确保今天下午我来的时候他已经到家了。我可不希望白来一趟!”
我注意到她在努力用一副幽默的口气说话,不过我没有这么说出来。我感觉乱了套,想不出怎样才是最好的办法,想不出自己该怎么做,所以我决定听我朋友的。“我去看看。”我说。
我上了楼。办公室很整洁,桌上摆着一堆堆文件。我很快找到了一些带信头的纸;一封关于家长会的信,日期已经过了。
“圣安妮学校。”我说,“你要号码吗?”她说她会自己找。
“我会给你回电话的。”她说,“好吗?”
恐慌再次席卷过来。“你要跟他说什么?”我说。
“我要把事情弄清楚。”她说,“相信我,克丽丝,事情一定能说清楚的,好吧?”
“好的。”我说完结束了通话。我坐下来,两条腿仍在发抖。如果我的第一直觉是正确的怎么办?如果克莱尔和本还在上床怎么办?也许现在她正在给他打电话,以便警告他。“她起疑心了,”她也许会说,“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