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随即愤懑道:“这寒食江水神数百年来有口皆碑,真到了涉及自身利益的时候,还不是一样帮亲不帮理?那散修所伤之人,不过是灵韵派的三代弟子,就敢在城隍庙见色起意,垂涎美色,先在城外杀害夫妇二人,后来得知跑掉一个孩子后,更是连夜追杀,庄子上下满门三十余口,给他杀得一干二净,此等惨绝人寰的行径,凑巧被那名散修无意间撞破之后,在给那家人报仇之前,很聪明地选择大肆散播消息,就连你们衙署门口都张贴了告示,散修做完这些,这才找到秋芦客栈,跟那名凶手大打出手。郡城内外都是他水神的眼线,岂会半点不知?”
男人反而不如妇人这般委屈愤懑,只是轻声感慨道:“天理国法人情,修行之人追求的是天地大道,国法人情如何,摆在练气士面前,算得了什么?退一步说,对上这位寒食江水神,国法不是全然无用,只是在我这个正四品官员手上,就没用,在老刺史手上,有一点用,只有到了皇帝陛下手里,才有一些用处。”
妇人小声嘀咕道:“如果你的这个郡守官身,是在大骊王朝呢?”
男人眼神一凛,重重一拍椅把手,“刘嘉卉,不得胡说!大骊国势再强,也是蛮夷出身,若真是被大骊宋氏一统北方,必是我宝瓶洲北方斯文正脉的断绝之日!”
妇人气呼呼道:“你要真是铁骨铮铮,怎么不干脆忤逆水神的意愿,一定要将那名散修庇护到底?我就不信这位水神号称手眼通天,就能够真的在黄庭国北方遮天蔽日,实在不行,大不了我搬出师门势力,干脆来跟灵韵派这条地头蛇,掰掰手腕好了!”
男人伸手指了指妇人,气笑道:“多大岁数的人了,还这么幼稚可笑。你以为大骊皇帝能够有今天的声势,是一路顺心顺意走过来的?我们一郡之地,尚且如此,试想大骊王朝那么广袤的版图,又会如何权衡利弊?身为一国之君,其中的龌龊和隐忍,绝对是你我无法想象的。”
妇人闷不做声。
男人喝了口茶水,背靠着椅子,尽显疲态,扯了扯领口,自言自语道:“我是儒家门生,故而修身齐家,必然会尽量恪守规矩,可我还是黄庭国官员,辖境内有百万黎民,需要帮助他们过上衣食饱暖的太平日子,所以我不会事事以仁义道德来为官做人。因为我需要低头哈腰跟仙家势力们求人求法宝,来抵御各种旱涝天灾,需要登门送礼,祈求那些个眼高于顶的山水河神,尽可能将气运多截留一些在自己郡内。山下寒庶百姓也好,豪绅大族也罢,吃了亏,被仙师们欺辱,我只能缝缝补补,拆东墙补西墙,尽量安抚。”
男人闭上眼睛,“如果不是这样蝇营狗苟,我早就自己辞官或是丢掉官帽子了,如此一来,那名散修在张贴第一份告示的时候,他就会被某位主动跟水神通气的郡守大人,带着兵马和修士一起拿下。如果不是这样,今夜散修死后,会连一块墓碑都没有。当然,人都死了,死后有没有墓碑,有没有人敬酒,有没有人记住他生前做过的善举,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位郡守大人站起身,来到窗口,嗓音低沉,“黄庭国嘉露二年,也就是十年前,贺州在内三州,于夜间子时震动不止,以贺州最为严重,茅屋城墙祠庙皆倒,死者六万余人。此后一月,或半旬或数日一动,直至年关,寒食江在内北部所有大江大水,波涛汹涌,仅仅我郡,淹死便有近百人。嘉露四年,南方茂州又有移山之异。嘉露八年,西南衡州水网纵横,泊船无数,于中秋夜,骤起大火,火势绵延千余舟船,万余人尸骨残骸,皆为灰烬。”
男人脸色凄然,嘴唇微动,“这一些天灾,当真是天灾吗?老百姓不知道真相,我知道啊。”
男人转过头,望向妇人,“我甚至知道,那名散修在被捕身死之前,一定会骂我是灵韵派和寒食江水神的走狗,恨我比恨他们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