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慈大喊:“萍踪!阿瑆!”
红白身影一闪,萍踪狂奔而出,一步腾空,衣袖一甩,脚下便多一级冰梯,远远看去,像神诋在半空以白色巨笔挥撇捺。
她踏上冰梯,又是一挥,脚下又多一撇。
她不断踏梯而上,凌空转折,那冰梯就在她脚下周转回旋,逶迤上天。
锦袍飞舞,游卫瑆踏冰梯而上,步伐轻捷,踏悬空冰梯而不碎。
不过转瞬之间,萍踪和游卫瑆便借冰梯上高天。
底下万千军士仰头望,心动神摇。
直到两人都成了小黑点,萍踪已经力竭,离将军还有三丈。
游卫瑆必须触及当事人才能发挥作用。
银光如电,破云而下。
前一个,端木桑棠还没解决,再来一个,谁也接不下。
萍踪一声大喝,一手挥出一道火焰扑向将军,一手抓住游卫瑆,全力将他往上一抛。
冰梯经不住这般大力,猛然碎裂,萍踪自高空急速坠落。
“呼”地一声,游卫瑆越过高空,再上三丈,奋力出掌,离将军却还差一尺距离。
将军也不避,在空中冷笑垂眼看他。
他身后还有飞行翼,固定他不至于被高空大风吹荡。
游卫瑆身形眼看要落下。
银光如电而下。
一阵风起,一道绳索掠过游卫瑆眼前。
那是降落伞的绳索。
他眼前一亮,猛地抓住,顺势半空中一翻身,已经攀上将军的腿。
他手掌啪地一拍,大喝:“回去!”
风声忽急,狂卷于穹苍之上。
将军眼前光影缭乱,万物飞快倒退,游卫瑆从他腿上松开,掉下,游卫瑆半空横纵,游卫瑆踏足冰梯顶端,游卫瑆从冰梯上一级级倒回……画面闪电般过,目不暇给,最后银光一闪,将军身体一震。
他愕然低头看银色手提箱,三个按钮一个红两个绿,表示还有两发没出。
刚才发出的那颗呢?
回来了?
这是什么本领?
……
萍踪和游卫瑆先后从高空坠下。
一阵风过,卷着细沙和碎雪,扶摇直上,先后接住了两人。
游卫瑆落地,神情遗憾。
这回的回溯,时间很短,没能将第一颗炮弹给回溯了。
他的回溯能力是需要消解对方能量的,显然对方能量过大,导致他回溯时间过短,连第二发炮弹都差一点没能退回去,更不要说第一颗了。
而且他今天也无法施展第二次了。
铁慈也叹息一声。
她一直带着阿瑆,就是为了这一刻,但是看见端木桑棠先出手,又看到了箱子的体积之后,她决定让阿瑆暂缓出手。
就是等着这可能的第二颗炮弹,届时说不定能把两颗一起请回去。
然而终究不如人愿。
高空上,将军稍稍一怔,随即冷笑一声,手指再次按向按钮。
时光回溯是吗?
可他还在。
一次不成,两次。他们拦阻一次已经耗尽力气,还能一次次拦下来?
黑团里的银光还在落,桑棠还在苦苦支撑。
将军的手再次落下。
忽然起了一阵风。
风沙极大,落地成卷,越卷越大,越卷越狂,遍地黄沙与残雪以及摔散的飞车部件被生生卷起,在风柱中越卷越高,最后凝成一根巨大的金色细针,旋转着刺入了黑团之中,正向着银光和银光上方的将军方向。
金色细针和银光乍一接触,轰然四散,宛如在黑团中下了一阵乱雨,却也将银光落势又阻了一阻。
风散了,却未绝,化为一道横拍的巨掌,越过黑团,砰地一下撞上了将军的伞。
哗啦一声,那风裹着将军的伞横向狂飙,将军背后降落伞的线纠缠在一起,并向一边的石山撞去。
将军并不焦灼,却也不得不松开按钮,单手抓住手提箱,另一只手去按卸伞按钮,准备卸伞之后再用备用飞行器。
他手抬起那一刻。
石山那九十度的崖壁上,忽然飘出一条影子。
影子原本就贴在石山上,一动不动,像日光照落的自然的阴影,谁也想不到在那样的高度,那样的角度,居然还有人在。
那阴影飘出时,宛如山石剥落般自然。
她的剑光,也像日月之光转过山角,轻轻巧巧地,映照在了将军身上。
只有铁慈这样的人,才能看见,这一瞬间,影子连同她的剑,整个人穿过了将军的身体。
半空中红红白白一阵乱溅,什么东西啪地一声甩在石山崖壁上。
那纤细的身影人在半空,身体前倾,因为速度太快,还保留着横剑前冲的姿势。
似乎在出神。
银色箱子染血坠落。
铁慈身影一闪,狂奔而去,却因为距离太远,来不及。
小影猛然转身,伸手一抄,将银色箱子抄在手中。
喃喃道:“可算报仇了……”
她抬眼,十丈外,桑棠忽然身子一晃,喷出一口血。
端木的手早已贴在他后心,古铜色身影一闪,刚才驭风卷走将军的尘吞天出现,也将手贴在他后心。
铁慈奔至,也递出了自己的手。
她顾不上去窝里海底去查看慕容翊,只知道这道光,绝不能让它落下。
端木嫌弃地看一眼她染血的唇角,想想真气虽乱,但聊胜于无,也便不说了。
然而黑团仍旧在一点一点往下落,那点银光也在一点一点接近黑团底部,远远看出,像轻鄙的眼眸乱闪。
桑棠额头大汗滚滚而下。
端木忽然收手道:“罢了,让它落吧!”
铁慈:“不行!落下来所有人都会死,你忘记当初你怎么伤的了!”
“但在此之前桑棠会先死!”
“都是死分什么先后!挡住了最起码还有人能活!”
端木一掌便将铁慈拍出了三丈远,“滚!桑棠早死我一刻也不行!”
他出掌那刹,桑棠忽然一声低喝,浑身一晃,再次喷出一口血。
这次的血简直似雨一般,色泽浑紫,转眼喷上黑团,刹那间黑团便更凝实几分,桑棠并不停留,纵身一跃,整个人跃入他的黑暗结界里。
端木的喊声近乎凄厉:“不——阿棠——”
桑棠的声音隔着黑雾听来恍惚遥远,“三郎,我想你不死。”
顿了顿,他道:“我想桑若不死,最好所有人都不死。”
端木啊地一声大叫,飞身而起,一头便要扎入黑雾之中。
黑雾忽然震了震,将端木弹开,一缩之后,猛然涨大。
膨胀成几乎遮住窝里海的黑色云团。
黑雾中隐约桑棠一直在喷血,每喷一口,那黑雾便涨大一分,凝实一分,硬生生托着那银光停住坠势,缓缓向天际后退。
底下有人在欢呼,铁慈本就是强弩之末,被端木那一掌打得不轻,一时爬不起身,她仰头看着倒退的银光,心却越来越凉。
退回去,能退哪里去?在天上飞再久,终究是要落下来的。
落下来就是末日。
再说,这东西就算不落地,真的就不会在天上自己爆了吗?
黑雾忽然猛缩,像阵痛的妇人,一颤一弹,抖动剧烈。
铁慈隐约看见黑雾中的人影猛然坠落,却在最后一霎挥袖展身,周身迸开无数气流。
下一瞬噗地一声响,银光从黑团中被挤出,如流矢向天倒射。
不及人们欢呼,黑雾猛地炸开,云团推挤,狂风大作,黄沙共残雪飞上半空又落下,整个窝里海都在震颤,无数人从地上被弹起,刚赶来的骑兵坠落马下滚成一团。
无人察觉四散横飞的气流有相当一部分打在了铁慈身上,打得正欲起身的她噗地喷出一口血,彻底倒地不能动弹。
“桑棠——”一声厉呼响彻翰里罕漠,端木疾掠而至,接住了柳絮般飘下来的桑棠。
他的手在抖,浑身都在抖,却一时不敢看桑棠,忽然听见人们惊叫。
“快看!”
端木一抬头,就看见头顶那片银光也在剧烈震颤,发出的光芒耀目至不能逼视,如一轮新的太阳,灼灼燃烧在所有人头顶,且不断扩大——
很热,每个人都感觉到了那种巨大的热量,随之而来的强烈的灼烧感和窒息感。仿佛天地都在一瞬间被挤压、煮沸、下一刻便要爆裂开来。
只有端木不觉得热。
他觉得浑身都凉透了,从他触及桑棠那一刻起。
他低着,沉默着,束发的簪子不知何时碎了,长发泻在肩头,他有一把好头发,似青云如乌缎,当年在燕南,他喜欢在竹楼上垂下长发梳理,后来到了雪原和沙漠,桑棠最喜欢帮他梳头。
他的头发很长,打理起来很麻烦,桑棠却总能理得齐整顺滑,一丝不乱。
如今他发乱了,桑棠却不管了。
端木忽然抬头,看向头顶灼灼如新日耀目的光。
他迎着那光,眼瞳却幽黑毫无光彩,像一口埋葬了所有生机和希望的井。
下一瞬他到了半空,迎向那光,那不断扩大的宛如将天空洗白的灿烂之处。
他伸手,五指戟张,一横一划,一个生生撕裂一切的手势。
明明对着空处,他这一撕,却像是将天撕开一个豁口,从豁口里,透出幽深黑暗,和广袤黑暗深处,无数碎钻般的星光闪烁。
豁口越来越大,像撕开一片幕布,现出其后的新宇宙新时空。
银光仍在颤动着,光芒落在端木的背上,顺着他的衣角发尾往上延伸,所经之处,泛出一片银白。
乍一看似乎是光将乌发染白,再仔细看,端木的发散在风中,从发尾开始,寸寸转白。
转瞬之间,光阴急褪,霜雪满头。
铁慈趴在地上,看着那飞舞飘摇的白发,一声声咳出鲜血。
银光猛地一颤。
铁慈闭上眼睛。
半空里,一只清瘦的手,猛地伸过来,一把抓住了那束银光。
瞬间那手便没了皮肉,成了一把白骨。
白骨上迅速生出一层厚冰,端木不知疼痛地紧紧抓住了那支恶魔般的圆润炮弹,转身对着自己撕开的黑洞,伸臂一抡。
银光尾端生着刺目的白火,从众人眼前一闪而过,没入那片微光深邃的黑洞之中。
曳出一道白虹,转眼消失不见。
随即便是一阵从极遥远之地传来的震动,从那黑洞之中传出,震得这边絮云飞散,碎雪湮没,人们脚底一阵震颤,隐隐似乎听见极其沉闷的爆炸之声。
天空上的黑洞转眼消失,似伤口迅速弥合,两条人影,断线风筝般地飘落。
一阵风过,托起两人,平平送往地面。
铁慈踉跄奔去。
地面上几具尸首,将军的尸体被从石壁上剥了下来,扔在地上,他手腕上什么东西闪烁着,铁慈目光掠过,怔了怔。
然后她转头。
端木抱着桑棠,躺在另一边一片狼藉的雪地上,衣袍和长发都散着,宽袖下露出已成白骨的手。
一头乌发,原本略有银丝,这几年调养得好,都已转黑。此刻却又成了全白,如一抔雪落在沙土之间。
他神色很平静,也并没有衰弱之态,依旧光洁的脸上,反而眉更青,唇更红,深艳都丽,不似真人。
他身边桑棠苍白如雪,眉目也是宁静的,宛如沉睡,唇角噙笑。
端木不看任何人,只端详着桑棠的脸,道:“你不想我死。我知道。”
顿了顿,他道:“可你不知道,我不愿独活。”
他抚了抚桑棠的脸,替他将微乱的发理顺,自己则拨了拨散乱的白发,笑道:“这下没人给我梳头了。”
想了想又道:“白头发怪难看的,你没看见也好。”
铁慈示意人上前扶起他,他懒懒道:“滚。”
又道:“你留下。”
萍踪等人担心地看着铁慈,都怕这大佬濒死心气不顺,一着把铁慈给杀了。
铁慈摆摆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她目光在人群中掠过,压下心中的焦灼和不安,转头看向端木。
“我们就葬在这里。”端木道,“合葬,你懂的。无须立碑,无须坟茔,无须任何陪葬,我不要以后被乱七八糟的人踏在我们头上,更不希望因为太有钱,墓被人掘了。”
“是。”
“周围划出百里,包括我们住的那个院子。除了桑若那一族的人,从此不许任何人进入。”
“好。”
“桑棠很喜欢桑若,你要照顾她和她的族人。”
“朕会交代丹野此事。”
端木这才睁开眼,看了铁慈一眼,随即便转开眼光,道:“别欠债,欠了债,最后总要还的,不是拿钱,就是拿命。”
铁慈无言以对。
端木又上下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端木,眼神里露出一点古怪的意味,随即他淡淡哼了一声,道:“慕容翊坑得我们好苦。”
到此时,也便明白,无论是提供天赋之能之士供他复刻,还是桑棠和桑若的相识,都是那个心机深沉恶毒的慕容翊的手笔。
他就没说错,慕容翊这人,怎么会有好心?
铁慈垂下眼,心想慕容翊自幼艰难,待世事心性寒凉,他对谁,都是先当敌人看待,将防御做到极致的。
他未必就知道师父的来历和她要做什么,却早早就开始提防准备。
破镜城也好,端木桑棠也好,都是他留的后手。
他给端木喂天下异能,给桑棠留下羁绊,未必是为了对付师父,只是他假想中若有一日面对无可抵抗的力量,该怎样挣扎于噩梦中求一线生机。
最后,他赢了。
于不可能中,挣出了天地光明。
只是,这是要以端木桑棠性命为代价,甚至要以无辜孩童为引。
他知道她做不到,所以他不说,自己来。
铁慈心绪复杂,口齿伶俐的人,不知该如何应对。
端木却讥嘲地笑了一下。
“我们三狂五帝,在他眼里是什么?”
“可供利用的工具,可供玩弄的小丑?可供逃生的踏脚石?”
铁慈沉默一会,道:“前辈,我知道您心气不平,慕容说到底是为了朕,他所做的一切,都算是朕做的。您要打要杀,要任何补偿,朕都接着。”